《妖主心善》十四梁

49、选择（1）

　　骨刃是有名字的，她称它为灵髓。

　　灵髓生为灵器，自带灵性。所以它知道神的想法，也遵循她的内心。

　　只是让她万没有料到，灵髓最后的选择，会是以命抵命。

　　这个时代，若是神能消逝，将不再有公与不公之说，所以对于神仙与妖鬼，他们的关系或许会在同一层面争斗出个结果。

　　可是在她阖眼之时，却心留悲痛的遗憾。最终对于沧脊的诅咒，后辈世世代代都无法去破解，他们终将在暗无天日的世界一直生存下去。

　　所以兜兜转转，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猜到，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天神，就算在死前也想拉着她一起堕入深渊。

　　死去的记忆撕碎了沈清濯绞痛的伤口，覆灭的绝望汹涌而生，刹那间她将自己视作了妖神。

　　妖神与天神本就为一体，初开混沌之时，他们不过是神性的两面，彼此坚守着自己的初衷。

　　可是思想扭转，他们有了分歧。肉/体虽为一体，精神却有了变迁。所以一体分二，才诞生了能互相抵抗的天和地，才会有如今两败俱伤的局面。

　　原本，他们是彼此，亲人，是挚友，更是爱人。可惜命运陡转，连神也无法逃避嗔痴情恨。

　　清醒时，面甲男子的话，犹在耳边。沈清濯开始犹豫，莫非，正是这个身份，景瑜宁才会始终将她留在身边？

　　究竟是利用，还是真心。一时之间，往事如故，就似从前的天神与妖神，她如何也辨认不清了。

　　炙火烧灼得她直不了眼，浑身上下的痛苦沁入心脾。往事万般缭绕，现实却十分炽盛。

　　再次睁眼时，业火覆灭着精神的伤痛让她难以承受。而戴着面甲的男子也一动不动就站在身前，从眼睛窟窿里，那束光影冉冉不灭。

　　他双手紧缚，咬牙切齿地观察着沈清濯的变化，晌久才徐徐道：“你不是她，更不可能成为她，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本座。”

　　伴随着男子低沉的嗓音，他的手中蹿起的法力更为强盛，宛若无尽地狱里的业火，于重重黑暗中绽开犀利的红芒。

　　“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只有你死了，他才能活过来。”

　　“你…你什么意思？”恢复神智后，沈清濯的情绪有些失控，身上的业火和往事的反复压得她喘不上气。

　　“你说的他究竟是谁？”沈清濯早已失心，满腹的疑虑追问，“那你又是谁！”

　　铁面男子不作回应，直接施用内力，逼迫体内的术法，以压顶之势迎头直击被业火束缚、伫立着的沈清濯。

　　一招之下，虚弱无度的沈清濯失去重心，跪下身去不停地咳嗽，甚至从嘴角里呛出了血丝，可随之她腰间的浮生剑感应到了威胁，嗖地脱身而出，杀得男子措手不及。

　　男子踉跄后退几步，扶手抗击浮生剑的锋利，连挡了几招这夺命的剑刃。

　　他有些气急败坏，眼神狠戾：“没想到，景瑜宁这小子还留了这一手。”

　　随之，男子冷眼轻笑：“只可惜，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本座。不过是区区的妖剑，又能抵挡多久？”

　　看着男子轻蔑的样子，沈清濯想起他又与记忆里的天神长得相似，心里有了几分的笃定。可若男子真的是天神，力量强大的他又怎会想要她的性命，难不成他与她一样，不过是介转世的傀儡而已，并不得神力，若是夺得了自己的妖丹，就能恢复真身？

　　她心下锤定，想借天神一说敲打男子，或许趁他心思不定的时候能够逃过鬼门关。

　　“你不必再遮掩了，我已经大概猜到了你会是谁。若你真的是他，那就放手吧，她不想与你再纠缠下去。”沈清濯知道自己并不是男子的对手，强忍着止不住的眼泪，扶起了身子。可悲恫的情绪是莫名出现的，就连她自己也无法辨清。

　　仿佛在记忆错综之间，她只要看一眼男子，胸腔的共鸣就难以消沉，所以无端吐露的话语更令她自己也倍觉惊讶。

　　在记忆深处，这名男子曾经给妖神带来了许多美好，但更多的是难以自抑的恨意。

　　这句话一出，男子愣在了原地。他两眼诧异地看着虚弱无度的沈清濯，试探性地想上前。

　　可是浮生剑不留眼，挡住了他的去路。

　　“但就算你是天神的转世，就算你通过什么办法找到了我，恢复了我短暂的记忆。”沈清濯神色黯淡，“那又如何？”

　　“你不过找到的是一副已经失去骸色的躯壳，曾经你做的一切早就失去了震慑，我能感受到，你并不是什么值得去回忆的过往。没想到，如今你还想再次加害。从始至终，你都在背弃你的信仰。”

　　“闭嘴……本座说过，你不是她……”男子长啸吼声，让匍匐在沈清濯身上的业火更加凶猛，“你不过就是一介灵器，你根本就不懂她，更不能随意去评判本座和她的关系！”

　　“你若再敢将自己视作成她，就不是单单一条小命那样简单了。”

　　说罢，男子咬牙切齿，法力更甚，业火宛若翻滚的云海攻势开来。在重重炙热的压制下，沈清濯双眼渐失。

　　她只是一介灵器？沈清濯内心变得挣扎，可是自己分明看见的就是妖神的记忆。

　　火势蔓延到她的呼吸，身上的妖力根本无法抵抗这熏燎的热浪。她突然看清，这火竟与天问镜内那些鬼魂遭受的一致，心中的疑虑也逐渐拨开云雾。柏岁村乡民的叫喊声，鬼魂被铁链捆缚住的无助嚎啕，连着旧时的记忆，都成了压制许久的仇恨，如绽绽莲花逐渐散开。

　　只是一刹那，体内被封存的妖力突然如同蔺钰造反那日，浑噩欲动，想挣脱开她身躯的束缚。她仰头长啸，似将不属于自己的妖力贯穿喉颈。

　　一瞬间，天边重现难遇的紫色妖芒。将沧脊无尽的黑暗苍穹，映照得夺丽灿烂。

　　男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天际，所谓的妖芒，只有妖神降临才会出现，又怎会让并未承袭妖神之力的沈清濯召出。

　　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拳头，昭南的话语仍然在耳。她说过，这个弱小的女子只是妖神灵器的化身，里面留了些许的神力。

　　他虽然留有天神的样貌，却也只是一介念想。天神临死前留有一念，葬入三界之外，而那处桃花源地就是现在的巫落村。

　　谁人无法探知，谁人无法接近的地方，却是他的念想所生所长之处。若是想要重新复活天神，他需要夺得沈清濯的妖丹。可是一介小小的灵髓，却让妖芒重现。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更是让他既期待又害怕的意外。

　　他内心颤动，既期待能重新见到妖神，又害怕妖神真的复活，自己的大计又会被覆灭。这般纠缠，竟让他站在原地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意图。

　　忽然间，当空又传来了阵阵妖力侵袭的声音，一道刺眼的妖法如雷电穿过了云层，直指立着的男子。

　　男子转眼看见，景瑜宁正从天而降杀了出来。他满眼怒容，身上早就是鲜血淋漓。而沧脊的另一个方向，是战场的厮杀和奋战。

　　就在一个时辰前，本是一片祥和的沧脊突然传来了紧急的战报。境内有内鬼，里外互通，放进了天界的战将。

　　深夜时分，天界进犯，仿佛一切都不是巧合。景瑜宁立刻发动军令，连夜集结了妖力前去应对。

　　可是这一次，天界的预谋比以往更为阴唳，他们施用的招式不再与从前一样，似是掌控了新的术法，一招一式都和古籍中记载的秘术一样，杀妖不眨眼。

　　面对天界多变的强大阵法，景瑜宁携妖力万般抵抗都不见成效，就在兵力涣散之际，却突然出现了妖神的妖芒。

　　妖芒再现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神仙，他们都听过这介传闻，妖芒现世必是妖神降临。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很多冲锋在前的神仙都不知所措，甚至指点的仙将也紧急召回兵力。妖怪们兴奋不已，以为妖神重现是要来拯救他们沧脊了。

　　可景瑜宁却心下不好，此时楠夫人也急促赶来，交待着始终不见沈清濯的影子。他见势朝着妖芒的方向奔腾追去，心里清楚在沧脊，只有一人能让妖芒现世。

　　除了沈清濯，他想不到还会有谁。

　　漫天的妖芒带出夺目紫光震破了苍穹，惊雷不断破入沧脊，打乱了神仙的阵法。一直观候战场的天帝也被惊动，不敢置信地领着精兵小心翼翼赶赴坟冢探个究竟。

　　他们都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是妖神现世，还是有了其他什么变故。

　　此时的景瑜宁正怒发相向，朝着男子疾风驰来，掠过时看见了被妖力控制快要失去意识的沈清濯时，内心更为怒不可竭。

　　他将妖力汇聚成电，化作爆闪的网状球体朝着男子快速攻去，想尽快阻止他的阴谋。

　　谁知男子的反应也极为迅速，在几次快闪中躲过了他的连招，同时牵动手指布下了惊雷。

　　轰轰轰

　　轰轰轰

　　就在景瑜宁抛却一切杂念对抗男子的同时，苍穹上的轰雷也不留情面，一声一声全都贯穿在了沈清濯的身上。

　　妖力正在觉醒的沈清濯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害所打断，身子开始抽搐，嘴角也渗出了鲜血。她喉咙发紧，无法喊叫出被禁锢在内心的痛苦。

　　本是飞在天上的景瑜宁大惊失色，仿佛一切都沉入谷底，不再重要。他面如死灰地冲进雷阵，穿过道道劈开肉绽的惊雷，不顾生死地朝着沈清濯疾去。

　　短暂的距离，却犹如漫长的轮回。他用尽力气伸出双手，想在一瞬间替她遮挡住所有的伤害。

　　他很清楚，失去她，就会失去一切。

　　就在逐渐靠近时，他的目光掠过她的泪水，在光与暗之间，只差一点点就能牵住内心的温存。

　　可是突然的雷声打破了他的执念，让他堕入无尽的深渊。这不是普通的雷电，而是逼着他成神的渡劫。

　　脊背上被雷劈中的伤口开始不断蔓延，透过重重筋骨渗入他的妖脉，催动体内的妖力躁动不安。他停滞在前，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是那牵动惊雷的男子的冷眼相对。

　　原来从一开始，男子之意并不只是夺得沈清濯的妖丹，而是逼着景瑜宁成神，在他快要成神最为脆弱之际强取性命。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男子既能重新复活天神，也能灭了妖界的威胁。

　　漫过天幕的妖芒，透过云海的影子洒落沧脊。没有了惊雷的伤害，沈清濯的意识开始逐渐恢复，抬眼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濒死之际能见到最想见的景瑜宁。

　　她轻轻微笑，想伸手去触摸这场美好的幻想，可是在眼神交错中却发现景瑜宁的痛苦很真实。

　　隔着九天的轰雷，他面如枯槁，浑身深染了血色。他苍白如霜的薄唇紧紧抿住，似乎在隐忍难堪的煎熬。

　　那双冰碎的冷眸，黯淡失色，目光呆滞地看着沈清濯。

　　“这是成神的迹象！”

　　“原来不是妖神再现，而是我们妖主成神的渡劫啊！”

　　周围的喧嚣打破了沈清濯思酌的宁静，她听的有些刺耳。心脏不停地跳动，情绪不断地喷涌。

　　原是才赶到的妖怪们围观在此，看着景瑜宁正在遭受九天惊雷，都屏气待息地翘首以盼。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沈清濯轻声问道，声音模糊得似她动摇的心。

　　“所以我是祭品吗？”她透过景瑜宁冷寂失色的双眸看见了沧脊最深邃的天空，似暗若透亮的繁星，似清冷如玉的弯月，只有她敢这样一直凝望。

　　“那…那个男子也是你旨意的？”她继续追问。

　　可是身躯早就疲惫不堪的景瑜宁已经丧失在了意识世界里，他根本无法听见沈清濯的一字一句。

　　半晌不得回应，沈清濯冷眼轻笑：“为什么又是这样的结果。”

　　今日她若活，景瑜宁就会渡劫失败，就和从前一样，妖神与天神，也是两败俱伤。

　　沈清濯飞身上前，眸心深处透着淡淡的寒芒。她伸手拥抱住了景瑜宁，又很快放手脱身。

　　不远处传来了妖怪们躁动的声响，回转眸去看见了一群披甲的神仙腾云驾雾而来。他们蠢蠢欲动，对正在经受劫难的景瑜宁虎视眈眈。

　　沈清濯这才明白，若是景瑜宁活着，沧脊就能活。

　　她手指掐诀，召唤出了浮生剑，手持着剑直指景瑜宁的喉颈，可从前她也这样指过天神。

　　一生一世，一心一愿，她曾以为自己一直会是平平无奇的凡人，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她曾以为景瑜宁是天降的指明星，带她逃离了过往。她曾以为自己的一辈子会永远在相持相守中，安然无恙地度过。

　　她有多少个曾经以为，却都成了锥心刺骨的夙愿。可若她是妖神，她就不再会做沈清濯想做的决定。她会选择让沧脊重见天明，会破坏神的诅咒，让自己的子子孙孙承袭最好的光明。

　　脑海里的反复折腾着她波动的情绪，突然碎片般的画面不断闪过。沈清濯看见了从前，同样的九天轰雷，同样的妖芒重现，同样的直指相对。

　　原来，上一次，她也做过一样的决定。选择成全了大局，牺牲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