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萼煮酒》周析白

8、清清魂音

　　出暖阁，入厅堂，檀木香案上奉着三炷香，房间一隅的琼华灯散发出芙蓉色的红昏，这屋子比起暖阁少了份温暖，却多了一抹诡异的寂寞。屋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雨线像串联的珠玉清脆的击落在雨花石地面上，透过那两扇雕工精良的梅花窗，阮毓竹依稀能看到后苑里那一大片碧绿如洗的翠竹，骨节挺傲，在清静的日昏中被镀上一层寥落的凄清。西子钰背对着他在香案前负手而立，细挑颀长的身形有种说不出的雍容华贵，因为是背对，所以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第一次从那淡定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寥落的忧伤，那人说：“你自六岁起便跟在子溅身边，出入宫闱无数，那么你应当会记得吧？其实除了子溅和子臻之外，本宫还有一位皇弟……”
　　“殿下指的是，三皇子？”阮毓竹微微一怔，西子钰转过身轻轻看了他一眼：“嗯，正是子冉。”语气平常，表情亦不见几分沉重，这样波澜不惊的姿态不由得让阮毓竹怀疑上一刻感受到的忧伤，是幻觉？西子钰撩起玉袍正襟危坐，一手放在膝上若有若无的叩击着，淡然道：“过来。”阮毓竹身子一僵，有些不情愿的拖着步子挪过去，身躯沉重。见西子钰抬手遥然一指，正指着案子旁的一具长木匣，轻声说：“打开它。”后者依言而行，木匣打开露出的只是一卷陈旧泛黄的宣纸画，影影绰绰，也未装裱，一眼看过去是极不起眼的东西。
　　阮毓竹小心地捧出，正要递过去给西子钰看，却被早一步阻止：“打开看看，你就明白了。”语毕意味深长的凝望他一眼，眸中是闪烁的含义。阮毓竹的心弦微微一颤，说不出的不安涌上心头，却又见西子钰漾开笑：“不必多想，里面并没有藏什么蛇虫鼠蚁……”这话听上去倒有几分戏谑了。阮毓竹抿着唇动作生硬地展开画，层层叠叠的墨色渲染开来，一并呼之欲出的却是他未曾发掘过的真相。卷轴终于完全打开，轻描淡写的画卷上绘着的却是一个少年，含笑微垂着头抚琴，姿态优美，弱柳扶风。阮毓竹捧着画卷的手难以抑制的颤抖着，瞳孔在瞬间愕然的睁大，表情是说不出的惊异。
　　西子钰望着那少年干净清澈的侧面，眼眸中升起一片复杂的神色，却仍是笑了，低低的说了一句：“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素来眼高于顶孤僻冷傲的二皇子，会如此处心积虑的“示弱”，只为了将这少年送到他身边做一个细作？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径应该说是示威，还是一种变相的讽刺。谁都知道燕次皇朝的三殿下是个悲哀的话题，那样清秀温文的少年却有着世上最孱弱不堪的身体，虽无时无刻不在谦逊柔和的微笑着，却难以掩饰面孔上病态的苍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样样精通，他也曾经是燕次皇室中唯一一个天性秉善纯真质朴的人，却因为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的身体而不得不终日抱着药罐子过活，最终于十二岁那年盛夏不堪承受百病折磨，窒猝而亡。
　　阮毓竹自然是认得那少年的，即使不曾见过几面，印象中还无法勾勒出一副完整清晰的印象，但是画卷在手，他还是无可避免惊讶了，然而惊讶过后，却是一阵疯狂侵入四肢百骸的寒，脊背凉湿一片，动也不能。西子钰轻轻抽出那手中的画卷，慢而小心的重新卷好放入木匣，再转身，清冷淡雅的五官像一帧渺远的山水不停不停的在阮毓竹心头激荡，循环往复。他与他擦肩而过，却只是淡淡的说了那么一句：“好好的做你该做的事，其余……没有其余。”
　　翩然离去。

　　细雨初歇，暮色昏沉。大片翠竹蓊郁异常，凝碧叶片来回滑动着滚落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啪嗒”一声跌在雨花石幽径上，清凉四溅。西子钰立在偌大竹林中，伸出手，指尖触摸到那苍翠清新的枝叶，挺拔的竹干高耸入云，偶有青鸟在半空中滑行而过，联袂枝叶簌簌然发出低迷的声响，像一串柔软的呼唤。他立在苑里，倏然地就想起三年前西子冉病故前的事。
　　那时子冉方过了十二岁的生辰，瘦弱身体却像这一根根孤僻的罗汉竹一样细挑，胳膊和腿一水儿的轻盈细嫩，面色不正常的苍白，有时候甚至要像女孩子那样擦一点点蔷薇红才能现出活着的迹象。如此柔弱的少年，却有那么一颗明媚灿烂的心，积极向上，任何时候都是开朗向上的微笑，即便痛苦也从不会多说半字，他是宁愿所有的苦都受在自己身上，也不愿旁人担忧的看他一眼。
　　那年初夏，子冉就是在这里为他抚琴煮酒畅谈诗词歌赋，间或对弈三局。他尤记得那少年羸弱雪白的手臂颤抖着结果松雪琴时，那眼眸中迸发而出的欣喜和热切，耀眼的光芒几乎可以将落日的昏黄刺破。大雅松雪是他私下里几经辗转才寻搜到的“礼物”，送给子冉的十二岁礼物。他是态度恭谨生活乏味的一个人，素来不喜欢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做一件事，他运筹帷幄，故而结局从来都在掌心之中。可是他却肯为子冉花费大量的精力来寻一把好琴，并最终不动声色的送给他，看到他眼中无法抑制的激动与喜悦，那热忱的光让他觉得自己一向冷静沉稳的心脏都在一片温暖中颤抖着……
　　就在那片竹林里，少年缓缓除去厚重的狐裘，已经是初夏的天，他却还是那么怕冷，怕到要在怀里添一只暖炉才能出门走几步。然后他庄重的焚香净手，年轻稚嫩的脸庞上是从未有过的庄严，最终十指轻柔的落在琴弦上，音未动，指尖已经兴奋的颤栗起来。那天他不停不停的弹，直到西子钰忍不住担忧的劝阻他，一向乖巧的人儿却用那么潮湿而温润的眼睛乞求的望着他，一眼就望进心里去。他说：“再一次，皇兄，让小冉再弹最后一只曲子给你听，好不好？”他的语气里满是恳切和真诚，那样柔软的请求有谁能够拒绝。于是从“高山流水”弹到“珠玉台”，弹了那些年两个人都颇为喜爱的曲子，忧伤的明快的，温柔的激烈的，等等等等。整整一个下午他们破天荒的都耗在琴台上，一人垂首抚琴而歌，颀长白净的五指灵活翻飞，清越飘渺的绝音自他指尖流泻而出，霎那间璀璨的穿越了光阴的折磨，岁月的苦楚。最后捂着胸口倒在琴台上，就像后来盛夏他猝亡时一样，只不过那时仅仅是一个征兆，让西子钰觉得一些长久驻扎在生活里的温暖开始拔离，慌乱和心疼，是在抱住那少年的一刻开始愈发深重。
　　抱着他，抱着那具骨骼高耸几乎要硌痛他胸膛的身躯，少年洁白的双臂缠绕在他脖颈上，扬起脸，弯弯月牙眼，笑起来时嘴角一朵清淡的莲，抱着他喃喃着说：“皇兄，我难过……”他不说痛，类似的词汇从来都不说，是因为很久以前他说痛的时候每个人的眼里都会难以抑制的流露出一股伤感，或者绝望。
　　不足月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比其他人瘦弱可怜，即便是生在皇家，可是别的皇子一出生就靠在母妃怀里，他的母妃却在他出生的时刻大出血而亡。他认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如何能再承受别人的担忧？于是他从来不喊痛，哪怕日日夜夜不停的吃药针灸，被御医一次次提心吊胆的把命从阎王手里夺回来，再痛苦再折磨他都不喊一声痛，只有那痛苦达到非人承受的顶点时，他才会小心翼翼的呻吟一两声，锁着眉忍着泪强颜欢笑，勾着西子钰的脖颈呢喃着说一句：皇兄，我难过。
　　直至猝死。
　　那一年之后，东萼阁里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为他时刻展颜，也没有一个人为他焚香净手郑重的抚一曲清音，更没有人能在与他畅所欲言心无旁骛的煮酒论画，也就没有那么一个人，可以用潮湿如麋鹿般的眼睛虔诚的望着他，轻轻柔柔的唤一声：皇兄。哪怕他后来也会习惯性的优待许多少年，哪怕他们通通有类似小鹿一般眼睛和柔嫩的四肢，他隐藏身份同他们交谈，可是却再始终弥补不了心脏上空缺的一部分温暖。那种温暖，叫做亲情。
　　再后来，他见到了有史以来与西子冉最过相似的少年，一样漂亮的五官，甚至比子冉还要精致卓越几分，笑起来时眼稍微扬勾着几分童贞的魅惑，明媚而不掺假的言辞，放肆又大胆的行径。少年姓玉，叫玉泷白。他拥有子冉生前穷尽一世都不能拥有的健康与自由，也就比子冉更多了一份天然无浊的清丽出尘，可是他们眼睛里的璀璨光芒，却是从来不曾改变过。他很喜欢这样的少年，他会从心底忍不住的温柔对待，却不是因为他们多么美丽的五官，而只是想弥补西子冉离开后无法粘合的伤感。终其一生，也许都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能给他如此平淡的温柔，如此纯真的爱。

　　西子钰站在竹林中，胸腔里一片苍茫。

　　还想再看一眼那副画，却无法使自己鼓足勇气跳离世俗的枷锁。那样风致楚楚的少年，即便是简单的几笔白描也能让画卷活色生香，在扑入眼帘的那一刻心里塌陷的一角，是艳羡还是怨怼，究竟是什么呢……
　　阮毓竹僵直的身体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彼时西子钰眼睛里的清凉，在历经岁月洗礼之后，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抛弃尊严麻木不仁之后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命运，还可以再凄惨一点。例如，替身？他咧开嘴角难看的笑，表情僵硬生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一直猜不透为何自己那样平淡朴实的一张脸，会让他走到现在的境地，于是在绽开画面后的一瞬间，他被震撼着明白了：原来他们要的，就是这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不，也许并不算是平淡。这张脸上的五官小巧玲珑，连脸型都是修长纤细的瓜子脸，细细青烟一般的云眉下，那双总是习惯性垂下却无法遮掩住倔强的眼睛像溪流边清澈的泉石，令人一眼贯穿的洁净，光可鉴人。就是这样的一张脸，竟然与燕次皇室早夭的三皇子西子冉，有着如出一辙的相似！
　　阮毓竹捂着胸口茫然的蹲下身，两列细眉纠结而起，眨了眨眼，干涸的眼眶里一片麻木。他该庆幸还是悲哀呢，他与那地位尊贵却命运坎坷的人样貌如此惊人的相似。只是他是阮毓竹，而他却是三皇子西子冉。阮毓竹的眉目是清静默然的伪顺，这张脸放在西子冉身上却可以焕发出如此逼人的光彩，那样的安详静好，那样的娴雅单纯，倘若不是西子冉眉宇间比他多出了一粒靛青的朱砂，是否他就能以假乱真，李代桃僵？不，不肯能，他只是阮毓竹，一个卑微的匍匐在强权脚下的影子，仅此而已。
　　他这么想着方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就知道他自己被蒙在鼓里，原来西子溅唱这么一出戏就是要把他当作某种意味送抵西子钰身边，那么他果真是一种禁裔吗？他将成为西子钰的禁裔，以一种不耻的身份苟活着，比影子都不如。这张脸标榜着西子钰唯一的温柔，却也标榜着他不为人知的一段悖德之爱，西子冉活着的时候他们无法在一起，于是他死了就由自己来承担延续吗？？
　　他觉得荒唐，他也觉得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全无退路，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别的选择，这张脸没有错，错的是他的身份，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没有“替身爱”，没有旧情难忘，纯粹是某只竹子多想……
所以有的只是两个人一开始就别扭的定位，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