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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雅松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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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等的红楠木翘头几上摆了一列瓷碟碗筷,因为是临时添置,故而使得原本就不很宽敞的暖阁里愈发狭隘,热烈的炭盆中火焰扑簌,让这并不算幽闭的空间里产生了一分莫名的暧昧。翘头几前是那张横琴复古的青玉案,翠绿莹润,愈发衬得案子上一架古琴流光烁烁,引人注目。一双手轻轻抬起琴首,红绡簌簌而娇羞的垂落下来,傲昂的琴端上紫薇断纹亘古长留。伴随着两株白净颀长的手指温和的爱抚,一缕幽香钻入肺腑,西子钰优雅的用帕子擦拭着琴身上淡淡的浮尘,眉目悠悠,表情是说不出的娴柔。
对面翘头几前,少年举着洁白的象牙玉筷踟躇不下,显然,面前一干芬芳馥郁的珍馐并不能引起他的食欲兴趣,反而使得他原本就伏眉顺目的脑袋压的愈发是低。西子钰的眼尾微微一挑,透出一分几似戏谑的笑意,轻轻的将怀中琴卧放在双膝之间,一手支起鬓角偏着头,微微一笑道:“不饿,还是不合口味?”阮毓竹的身子几不可见的一颤,像是竭力蜷缩成一团的小兽在即将逃脱的紧要关头被猎人发觉,一瞬间耸起全身的硬毛来抵抗。他垂着头抿了抿垂,下意识的摇着头,嘴巴张了张却有些犹犹豫豫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同时那颈子向胸口埋得更低。
西子钰心底微微叹了口气:瞧这模样,他是把自己当作洪水猛兽或者分桃断袖的纨绔子弟了吧?早听说朝野中不少大臣喜欢饲养男宠,他虽不过分排斥,但也不见得就对此抱有兴致,归根结底还是他过于宽松的尺度和态度让这少年感觉游离。也罢,事到如今还是先给他一个明示,也免得他这样战战兢兢胡思乱想猜忌下去,搅和了一池原本清澈的秋水……
“别想那么多。”西子钰微微倾身,抻直了手臂自然的并拢筷子挟起青花瓷盘里的翡翠竹笋,放到阮毓竹面前的小碗内,淡淡一笑,“你拾金不昧理当受到褒奖,换做别人本宫也会如此对待,但如果这使得你误会本宫对你有任何绮念,本宫只能说阮侍卫你,想多了。”他的声音清淡如水,有种宠辱不惊的淡定感,先前可以安抚人心上那一抹悸动不安的能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王者之气,真正的王者会有种天生的高贵与令人仰望的气息,并不一定要冷酷无情,反而是这种波澜不兴的恬淡,最让人难以捉摸。
此刻的阮毓竹心底是五味陈杂,有些淡淡的寥落却也有不能掩饰的心安,储君高贵而矜持的压力从头顶灌下来,感觉十分微妙,但却意外的让他冷静下来。微微挺起背轻轻颔首:“是,殿下。”遂取了筷子无声无息的享用面前为他陈列的美食佳肴,尽管吃在口中感觉味同嚼蜡,可是表面上的平静依然很好的掩饰了他心底的波涛汹涌。假如面前坐的人不是西子钰,那么这样的阮毓竹看起来就真的是淡定默然,安静到伏眉顺目。可是他眼前坐的恰恰就是西子钰,于是某个瞬间当阮毓竹心里想着一些事有些走神,不可避免的抖了筷子的时候,西子钰的眼尾滑过一道薄凉的光,眸子里是一望无际的深沉。
一人安静的用膳,一人悠闲自得的擦拭着琴,鼎炉里燃起徐徐轻烟,炭火烧的适度,既不令人觉得灼热,也不会让人觉得温暖匮乏。十分静谧的时光里就有这地位悬殊的两人相对静默的渡过,待阮毓竹用完膳,西子钰挥挥手,一身紫衣的阖泱低眉而入,身后跟着的婢女撤去翘头几以及那上面的残羹冷炙,鱼贯而出,只留下阖泱大总管揣着箭袖安静的立在门际。
“爷,来信儿了。”在西子钰面前的阖泱,口吻是一贯的柔顺与谦卑,阮毓竹不能在他身上看出丝毫的傲骨与不甘,他甚至不能想象这样一个眉目温和的男人竟然早已经失去了属于男人的权力……阖泱他,是个太监。确切的说是未曾被阉割过的太监。这已经不是任何新鲜的传闻或是急待人证实的消息。事实上早在几年前阮毓竹就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一名暗卫,负责在瑶华宫里保护瑶姬,也就是二殿下母妃的安全。阖泱是大殿下的近侍,故而常常能看到他陪伴在大殿下身边来往于后宫正殿间。是在那时他被西子溅告知过阖泱的身手不凡,也是在不久以后他亲自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真伪。那一场暗杀他未能成功,却也有幸没被人识破身份,但是同行的人拼了性命去刺杀未来的燕次天子时,他清楚的看到阖泱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冷,是在那一瞬间,这个伏眉顺目的男人张开了他已经布满伤痕的身躯,替西子钰挡下最后一剑,也是那一剑,让他从此以后丧失了做男人的尊严……
阮毓竹不能想象那种护主心切甚至甘愿为其出卖尊严的心情是怎样,因为那个时候他只是机械的履行着生存的使命,他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暗卫,他是二皇子西子溅手中的一枚棋子,任君调遣。忠诚,是有的,但仅仅出于一种无意识被牵引的茫然,似乎只是因为六岁时他被卖入宫中成为西子溅的人,此后虽然凭借一份耿硬被西子溅送与江南医圣收了做徒弟,再回归,也依然是一份奴才的命,善欺人者,人亦善趋之。
“嗯?”西子钰始终淡笑着,悠闲静雅的拨弄着膝头上的古琴,颀长白净的手指挑拨勾弄,姿势极为优美。他似并不在意阖泱汇报的讯息,始终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微微勾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缓缓地从肩膀上滑下来,簌簌然洒满琴面,那样的侧面一眼望过去竟然有几分莫名的冷艳。阮毓竹心底一惊,眼光就那么不受控制的直直钉在对面男子的脸庞上,直到对方微侧眸向着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时,他方如大梦初醒一般反映过来,面有窘迫慌乱垂下头,思付着要退去,西子钰却又开口讲话:“可是我二弟那儿来的消息?”
阮毓竹一怔:二殿下……西子溅?
阖泱拱身一揖,面无表情答:“是了,爷。二皇子遣人来传了请柬,说三日后府邸新成,邀爷过府一聚。”“哦?”西子钰挑起眼尾含笑微微颔首,“知道了,还有别的事?”“是,”阖泱眼角微微睨了下身旁默然坐着的少年,缓缓道,“二皇子还说,兄友弟恭,礼当谦让。只望殿下不念此璞玉曾蒙尘埃遗顾,灼其光华,可谓美事一桩……”“这是我二弟说的?”西子钰眼角微微上扬,眼神难得露出几分兴趣盎然,只是嘴角笑意愈深愈是显得有些蛊惑。他目光瞥过阮毓竹一瞬间灰败的脸,隐隐的笑了一声,挥挥手对阖泱说,“好,我知道,你退下吧。”
“是。”阖泱一走,房里登时弥漫开一股诡异的气氛,相对无言的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却还是阮毓竹沉不住气,哑着嗓子开口,长长一揖,面色有些难看道:“殿下……”欲言又止,西子钰笑一笑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眼神温柔又迷离,让人无法琢磨其中的深意。阮毓竹面色愈发难看,长跪不起:“殿下!”“后悔了?”西子钰伸手将怀里的琴抱起放回到玉案上,起身轻轻走到阮毓竹身前,一弯腰单膝跪地,修长手指轻柔的摸了摸他的脑袋,见他身子颤动,嫣然一笑道,“起来,本宫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没有那些意思才会奇怪!阮毓竹心中惶惶不安的想:方才阖泱话里说的很明白,自己就是二皇子处心积虑要送上门的“薄礼”,所以即便没有那出“路有拾遗”的戏码,自己也无是无可避免的总要跟他产生交集。日前“畫墨苑”宴席上的那支酒签已是在再明显不过的表示,如今请柬再下,他阮毓竹势必就成了二殿下向太子溜须拍马的奉迎之物,尽管那言词已经万分隐晦,可是其中的含义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他想起之前大雨中归还青花竹筒时西子钰的表情,温婉柔和的眉目中蕴藏的显然是意料之中的淡定,他是早已知道自己的主子会有此作为,所以才不慌不忙的等着他们现身?他知道那签文是谁做的手脚,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更知道西子溅请柬的涵义:他是要西子钰以自己主人的身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好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子与他的关系已是今非昔比,或者这一计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阮毓竹越想越觉得无助,仿佛想的越多思维却越混乱,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以何种心情来面对即将成为当朝储君禁裔的事实!
“还真是倔强。”西子钰轻轻叹了口气,阮毓竹的下巴被两株清凉的手指勾着抬起来,茫然中带着无措的眼神与对面男子深沉浩瀚的瞳仁相撞,霎那间颤栗了一下,西子钰说,“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不想知道,你的主子为什么偏偏选了你送给本宫,又或者,本宫为何明知他有此意却还是毫不犹豫的接受了你,甚至用青花竹筒为你引路?阮毓竹,你叫阮毓竹对吧,你心中的疑问定然是数不胜数,可是有一个事实你无法改变,那就是,从今日起,你与我皇弟再无半分关联,普天之下你只会有一位主子,那就是我。”“……是,殿下。”阮毓竹眼角微妙一跳,抿着唇闷声说,下意识的别开下巴,摆脱了那高贵之人的钳制。
“很好,本宫希望你能说到做到。”西子钰微微一笑,起身,慢条斯理的回到案前坐下,又抱起那架古琴,似不经意说道,“好看么?这琴。”阮毓竹点点头,表情有些呆滞的无助,像是受了打击的小动物楚楚可怜。西子钰知道他定是还沉浸在某种错误的意识当中缓不过来,便也不逼迫他,只是自顾自的拨弄了两下琴弦,缓缓绽开个笑,说:“这琴有个好听的名字,稍有些造诣的学者都会有些留意,本宫听说你也会识文断字,那你可曾听过有那样一架琴,名唤大雅……”阮毓竹吓了一跳,眼睛睁的大大看上去像两颗乌黑剔透的宝石,失声道:“大、大雅?大雅松雪琴!”叫完才发觉自己的失态,登时面色白成一片,咬着下嘴唇闷闷的垂了脑袋。
西子钰轻笑一声:“对,不是旁的什么,就是大雅松雪。”一边说一边温柔地抚摸这琴身,长叹一声,眸中流光溢彩闪耀着无数惑人的情绪,阮毓竹却听见他说:“曾经却是有那样一个人也如你这般讶异,直到亲眼目睹这两把遗世名琴,亲手抱在怀里感觉到那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华,方才肯相信,传说中的旷世名琴大雅和松雪,就这样被他握在指尖……”
他说:“阮毓竹,你不应当疑惑什么,因为今日救了你一命的不是二弟也不是本宫,是这把琴,或者说,是这琴的主人。你,明白么?”他缓慢的嗓音仿佛被灌入了无形的内力压制过来,阮毓竹发现自己多年来敏锐的反应力此刻变得迟钝而麻木,像被隔空点了穴一般一动不能动的跪在地上,直到西子钰抱着琴从他身旁走过。清淡撩人的荷香自那人宽大的衣袖中飘荡而来,他扬起脸,下颚被一只大手浅浅扣住,抬眸对上一双居高临下俯瞰着他的瞳仁,黑白分明,冷漠淡然,清明的让人不寒而栗。
他却是在笑的,即便眼眸锐利迫人,可那样的西子钰仍然能笑的温文儒雅。他抽回抬着少年下颚的手,眼眸眯成一条朦胧的线,眼尾狭长,轻轻挥袖从他身旁走过,留下一句:“随我来,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那样的声音是清冷而高贵的,不若之前任何时候见到的温柔,也不是任何场合伪装出的雍容华丽,那种真实的疏离感,第一次让阮毓竹觉得心寒。
他比任何人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