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青眉碧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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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雅钗闲诗比妆，青鬓薄眉未雨行；白玉堂下笑相扶，画眉深浅入情肠。注解：弄笔偎人。”还算是少年的西子臻嗓音却早已脱去了稚嫩，有着青年的空净和低沉，短短四句诗念完后，堂下大小人物竟齐刷刷都愕然。
那签文的意思，还真不是一般的暧昧。
欧阳修曾写过一阙《南歌子》，想也知此诗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南歌子》字里行间流露的都是鹣鲽情深，夫君为妻子描眉点黛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景，而这只签字上的词文也恰是如此。只不过用在了酒令的签文上，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试问堂堂一国的储君怎能在一众男人之间描眉点黛弄笔侍情？这也未免太下作了。众人对这一点自然是心知肚明，故而面面相觑间气氛凝固了起来。
西子钰却是微微一笑：“这签文，倒是有些意思……”很有意思，相当的有意思。且不说今天是谁要下他的面子，单看西子臻那微皱眉一脸隐忍深沉的表情就知道，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给人阴了一刀。要堂堂太子与人画眉描情，这人的想法倒是别出心裁，此一招不但是落了西子臻的不敬罪，又出了他西子钰的洋相，嗯，不错，一箭双雕。西子钰想着，眉宇间竟流露出一股惬意柔顺的气息，阖泱在一旁微微垂下眼皮，多年的默契让他清楚：主子爷，动意了。是动意而不是动怒，这世间能让西子钰动怒的人简直是屈指可数，至少目前为止他阖泱见过的也只有一次，还是当初三殿下西子冉亡故时的事。西子钰不会动怒，不代表他没有脾气，反之，能够让他起了有意思的心情，那对方倒还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今儿也闹的差不多了，皇兄本就身子不好，是愚弟僭越了。”西子臻垂眸低声道，眼睑覆盖下的浓密阴影遮挡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是谁？这签文是被谁做了手脚，他竟然完全没有预料到？可当务之急不是找出幕后黑手，而是先缓和下这快要结冰的气氛。西子臻明白子钰一定不会把他往歪了想，但现在骑虎难下，他不能让子钰罚酒，因为那三大碗酒下肚事小，酒后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才是大。要敌方着对手的奸计，可是又不能惊动对方……
明明已经是中了招。
“皇弟过言了，今儿你是东道主，理当以你为大。”西子钰微微一笑，话锋逆转并没有顺应西子臻的意思不做追究，显然对方挑起了他的兴致。西子钰眼稍微扬使眼中形成一抹宠溺的温雅，轻声说：“我本该是认了罚的，可方才见识了子溅的借酒浇愁令我实在是不安，料想那三大碗烈酒灌下去，我明早儿连朝堂都上不去了吧？呵……”他语气自然谈吐惬意，似玩笑一般的几句话却将席间沉闷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见正主并未有发怒的迹象，一方面为这场鸿门宴里微妙的关系而咂舌，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敬佩于西子钰的度量，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西子钰这种人，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很拘小节。
就比如现在，他说-----
“……所以，我还是请在座的某一位来帮个忙吧！”轻轻把玩着腰间的佩玉，袖管里轻盈翠绿的竹筒滑下来一截，被他掩在手心里，不露痕迹。就在所有人都微微愣住的时候，西子钰的目光有些醉懒有些惬意的，在席下静立的一圈侍从中慢慢滑过，最后停在其中一人身上，微微一笑说：“靠门的那一位，可以么。”
淡定的笑靥从容的表情，气氛祥和的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或许是因为席间除了几位皇子之位，其余大多还是年轻人，而年轻人对于一些突发事件的好奇心永远比成年人要重一些，所以对于西子钰无伤大雅的“迎战”，显然是比圆滑婉拒更有吸引力。
众人将目光理所当然的投递过去，跟随着太子的指引，一行小厮中尤以那青衣乌簪的少年最为出众。说他出众不是因为他有张多么令人惊艳的脸，要说绝色，那么席间有名的燕次四公子个个都能胜他百分。但却无一人能重合他身上的寂静和清浣。有一种人天生就具有被人忽视的能力，即便是站在你面前，你却依然看不清楚他的五官。深入骨髓和灵魂的淡，并不是凭借肉眼就能捕捉到的微差。那小厮穿着普通的布衣束着并不十分漆黑的发，五官更像是被迷雾遮掩一般，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总让人感觉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那人陪着这些主子爷玩转了不止一圈的酒令，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啊不，不是的，或许只有那个人注意到了，那个人又好巧不巧，正是他此后竭尽一生都无法摆脱的一个人。
那人便是，西子钰。
阮毓竹在一片愕然又诧异的眼光中缓缓抬起头，不算出色的脸，不算出色的气质，整个人像是蒙了过多尘埃而显得微妙的璞玉。好像是有那么一霎那的时间，他无意中对视上那个将自己从浩淼人海里挖掘出来的视线，锐利，淡漠，宁静，大气，集万人敬畏于一身的天然贵气，又如鸿羽坠地一般不动声色的危险。
是西子钰。
阮毓竹垂眸走上前来，温顺的立在他面前。席间座次的关系注定了他要站在西子钰和西子溅之间，又是微妙的反差，前者过分温润而让他吃不准脾气，后者过分阴戾而无法让人轻松。他没有抬头，只在离西子钰一步之遥站定，半屈身行礼，是严肃而刻板的最高礼节，折腰下跪，脊背却挺直如竹。他前额微贴着地面，似有似无的沾染到大理石上些微舞动的尘埃，发际一凉，他垂下的眼皮遮挡着眼中千年不变的麻木默然，有点机械化的声音里布满了许久不开口的沙哑，他说：“见过太子殿下，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过于严肃，反而让人放心。也许就应当是这样，一个常时间湮没在皇权贵胄的威慑下的奴才，理所应当是恭敬的刻板的，唯唯诺诺喜形于色。前者他做极为到位无人能及，后者他却一辈子都学不会。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天生就对感情很淡漠，这与世事无关，与他们的任何阅历任何境界都无关。是纯粹的淡漠。
谁会是这种人呢。
“你叫什么名字。”很有涵养的态度，温和又带着文质彬彬的矜贵，西子钰的每一寸微笑都像是被折尺衡量过一般，完美的恰到好处，精准的让人难以置信。“回殿下的话，奴才贱名毓竹，阮毓竹。”中规中矩的回答，头始终没有离开地面，致使原本就沉闷的话音瓮声瓮气的，有点遥远的模糊。可是西子钰想，这个人应当有一副好嗓子才是，他的沉默隐藏了他的睿智，却保全了他的性命。
微微一笑。
西子溅的手指若有若无的叩击着桌案，表情有些肃然以及一惯的阴郁，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看过阮毓竹一眼。西子钰轻展颜：“二弟，为兄可否借你的人一用？”“太子殿下过谦，此乃臣弟福分。”西子溅微微垂首，面无表情。“那么你呢，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这一句却是对阮毓竹说的，温言良语的气调，再诚恳不过的态度，丝毫不造作的表情，这样的西子钰，谁能拒绝呢？于是阮毓竹缓缓直起身子，依旧半耷拉着脸让人看不清楚阴影下的五官，西子钰身居高位，从此角度正可睥睨那窄而平实的腰背，湛清的身影比起他苑子里那片罗汉竹也毫不逊色。
阮毓竹答：“任凭殿下吩咐。”
一柱秋毫，一池徽砚，须知辰砂那一滴鲜红是凝结了多少女子怅然的心事，激烈或安逸，游动与永恒。但甚少有人知道，以辰砂磨墨，却是可以墨出彩墨来的。阖泱起好了笔，上等的白毫锋尖锐利饱满圆润，柔而不软，弹性极佳。在砚台上轻柔一点，而后捋袖递至西子钰面前，后者顺着他的手势款款接过来，颀长手指白净素洁，捻花捋风美的令人发指。
阮毓竹半跪在他座前，因为高低悬殊而不得不微扬起身体，西子钰一只手轻轻举起秋毫，一只手温柔的轻抬他下颚，那是很微妙的触碰，轻微到像是不愿染指他，但更像是出于谨慎而高高在上的态度。阮毓竹半阖着眼皮，五官终于不可抵挡的暴露在对方视线之下，然后感觉到西子钰举着笔尖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耳边听的一声极其清浅的笑。
似有似无。
“屈就了。”因为太师椅高的关系，西子钰为他画眉需微微俯首，尽管阮毓竹已经恭顺而沉默的挺直了背迎向他，但他依然状似温柔的低下高高在上的头颅，并且用不沾春露的手指，十分体贴的抬起了他的下颚。那个举动自然妥帖，其中微妙的涵义去曲折绵延，阮毓竹相信的是：在那抹指腹轻轻贴上自己肌肤的瞬间，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蛰了般抽缩了一下，虽然脸上表情依旧，但心下已经敏感的觉察出那份危险。
这个男人很危险！他知道，但危险的不是他如日中天的地位，也不是他微笑中莫可名状的深意，而是那永远不动声色的从同镇定，一举一动都能震慑全场，好似同一时间每个人的想法都能被他考虑到，看似不经意的眼神与言辞，却牢牢控制着整个场合的主动权。他太危险了，就像一株掩藏在淳朴枝叶下的食人花，对猎物的觊觎被藏的滴水不漏，只有在靠近他禁区的时候，才会让人发觉自己早已中了他的蛊毒……
阮毓竹垂下的眼皮轻微一跳，藏匿在袖中的五指下意识的捏紧，感到莫名紧张。
“眉似青烟黛如雕……”西子钰轻轻地吟了句诗，笑意恬淡，举止云淡风轻。众人的目光已经汇聚到他执着的笔尖，一点墨香饱满的靛青缓缓落在阮毓竹扬起的脸上，准确的说是落在他眉弓，然后顺着蜿蜒如鬓的走势，缓缓勾勒下来。
“吹毫震墨色未消……”柔韧而略带清凉的笔触落在脸上，感觉像一泓春水静静淌下来，啪嗒一声溅了满身，但实际上却未溢出池子分毫。西子钰当是从未与人画过眉吧？可是那手法为何如此温情，倘若不是手中少年青稚中带着隐忍的脸，人们差一点就要忘记现在这一幕令人陶醉的场景源自一场暧昧不明的阴谋。可是，谁能阻止那样美丽的微笑呢？即便阮毓竹是个地位卑贱的小厮，是个男人，可是那一刻他绽放在西子钰温暖的笑靥中，足够羡煞世间所有的情人……
阮毓竹闭上眼，已无法明晰脑中盘根错节的思想。卑微的生命，只能任由旁人来戏弄。可是为何是现在的模样？为何明明应该恼怒和哑忍的羞辱，偏偏变成一场摄人魂魄的宠爱。
他明明是个，男人啊……
“一滴浓郁醺城池，”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执笔，落定处却是两条烟波凝眉的中央，少年似习惯性般微微蹙起的眉心，笔尖下的肌肤清秀细腻，美好的根本不像是一个地位悲怜的奴仆。那个霎那阮毓竹分明感觉到西子钰落笔的瞬间在笑，不是用薄络的唇，而是用眼神，在笑他，嘲笑着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令他憎恨和抗拒，即便西子钰将他藏的一丝不漏，可是只要一个眼神的交汇，他就能嗅出其中的味道。
西子钰的确是笑了，用他那一双可以洞悉万物的眼睛。他的眼角微妙吊起，眼风眯成一线流水，流水中是轻盈而淡然的光，折射出一道道近乎璀璨的光影，像梦幻，但却又异常清醒。那个眼神的含义其实只有五个字：我们都在演戏。只不过一个是天生的戏子，一个是后天培养。阮毓竹敌不过他，哪怕是在此后与其并肩经历种种挫折与考验数十年，却依然不敌于他。所以该是有这么一种人，生来就是为了挟制别人的。
最后一笔落定，抽毫断水，西子钰的袖角轻微掠过阮毓竹的脸颊下方，上等杭丝滑凉贴骨，精美典雅，正像是他本人一样完美无瑕。可是又太多完美无暇的让人嫉恨，这天生的戏子，该让多少人悔恨不能呢？他微侧眸，温润如玉的面庞仿佛在一瞬间流光溢彩，口中念出最后一句诗：“青青子衿甚花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那个瞬间阮毓竹缓缓转过脸，依旧是半垂的眼帘，睫毛盈盈颤抖泄漏了不稳定的心情，薄如釉的唇，色如润珠。肌肤苍白，一抹清秀挺直的鼻梁，一双在极尽可能的藏匿之后，依然被西子钰无情揭开遮掩的细长眼，波光琳琅。描画过的烟眉靛青如云，十分清丽，尤以眉心那一滴深浅闪灼的朱砂痣最为出彩。
朱笔轻轻碰击砚台，脆微的声响像溅开了一池平静无波的湖。在那样情况下被逼昂起的头没有让阮毓竹产生丝毫的轻松，反而是脖颈上方来自西子钰不动声色的眼光让他溃败，让他怨恨。他不是个女人啊…不是啊……
于是那张脸上五官的神秘终于开始显山漏水，其实并非多么出色的一张脸吧，可是凭空多了那一抹青痣后，整个人就像焕然一新，被打上了新的烙印。是的，烙印。
“眉如清烟黛如雕，
吹毫震墨色未消；
一滴浓郁醺城池，
青青子衿甚花朝（zhao）。”
------《清华傲》
那枚烙印，是此后一切纠缠的缘由，终于也会成为彼此生命里第一场不忘的遇见。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青眉碧痣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