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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调笑酒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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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搭在苑中央的凉亭里,雕梁画栋,轻纱及地,偶有风过还会掀起一片朦胧的白。二月里的天稍欠暖意,庭院里一大片蓊郁的腊梅却开是分外傲气,枝叶萋萋,红如豆蔻。
今儿请的是京都这几年有名的“长情班”,拿手的一台“妆花帘”唱的是缠绵悱恻,却又荡气回肠,的确不失京都第一班的风采。然而子钰的目光却不是在台上那风华万千的花旦,他始终向着门扉处凝眸含笑,从容不迫的打量着一行小厮中青玉乌簪的那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在如此欢愉的时刻,依然带着麻木不仁的清冷?西子钰想,怕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都不敌他彻骨之寒。那少年笔直而立的身形好似一株青翠的竹,素颜淡衣遮不住他眉宇间的凄清。西子钰的眼力向来极好,离的算是远了,却依然敏感的捕捉到那少年冰冻三尺的表情,眉清目秀,是个标志的人。
西子钰压着唇缘微微一笑,一旁阖泱轻俯身为他布菜,耳语道:“那是二殿下带的人,说是随身的侍卫。”语毕轻轻抬身,依旧是面不改色的淡漠。西子钰几不可见的颔首,斯文的咬了一口蟹黄酥,淡淡的香味在舌苔上挥之不去,浓而不腻,确是上品。
台上戏唱完一出,底下人各怀心思。西子臻打了赏让人退下,转而对西子钰道:“调子起的不错,皇兄觉得呢?”“余味绵延,荡气回肠,的确担得起京都第一名班的名头。”西子钰淡笑,眼尾勾出微妙的柔和。子臻又道:“酒过三巡,再这么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来行酒令吧,皇兄意下如何?”“你们觉着有意思就好,我胃寒,少陪几杯,你可莫介意。”西子钰一如既往的温文又佳。底下的人,玉家小少爷跟融华正附耳低语一派神秘,楝扶苏专心致志的对付一叠杏花酥,二殿下西子溅依旧沉着脸没什么表情,这决意就似是通过了。
西子臻抬了抬手,下人捧上一只明玉紫鸢托盘,托盘上放了只翠绿的玉桶,有点像庙祝的签筒,里面也确实插了不少竹签,底儿朝下,有字的一面看不到。西子臻斜靠着椅子半是慵懒的调笑:“今儿高兴,索性就换个新玩法,不过事先说好,我这酒令看着是下作了些,玩儿起来却是不能耍赖的,怎么样?”说完那眼角睨了西子溅一眼,似是意有所指。西子溅呷了口酒面不改色:“无所谓。”自然不能怕了他。
西子钰饶是有趣的掂了掂那筒子,只觉跟自己喜欢的那只青花筒有些近似,便也来了些兴致,扭头问道:“怎么个玩法,你来说?”
“也不难。”西子臻勾起嘴角,眼底一抹戏谑的光,“在座的挨个抽签,这签文上有大半是无字的,还有一小部分写了要求;抽中无字签就算安全,抽中有字的就……”顿了顿,似是故意吊起众人胃口,“就按那签字上说的做了,否则认罚三杯,如何?”“倒是新鲜。”西子钰笑了笑,显然明白某个人今天的主要目的在这里,此际谁要是说不玩,那说了也是白说吧?
西子臻又道:“人少了些没乐趣,不如叫那些小厮也凑来一起玩罢,皇兄你介意不介意?”这话却是对西子溅说的,显然又是故意逗弄他,西子溅这回倒是没板脸,口气一贯生冷的说了句:“你高兴就好。”倒让大家意外了一下,似乎按照他的习惯,应该要说成何体统才对吧?不过抓而一想,今儿是西子臻生辰,西子溅又常常宠让着他,估计今天也是想尽量顺他的心,所以没怎么破坏他兴致。
竹筒开始转第一圈,西子钰归为太子,但今儿是西子臻的寿辰,理应让于他先抽。西子臻也不拿乔,自己出的主意自己先试验了,大大方方抽了一只出来,低低一笑亮开给众人看:“喏,无字。”底下人笑开来,同时又有点摩拳擦掌的紧张气氛,毕竟无字签抽出来的越多,那离惩罚的签字就越近,不过最令人好奇的自然还是这签文的内容。
西子钰抽的也是无字签,接着是西子溅,融丞相的公子融华,玉家香的三少爷玉泷白,最后是楝扶苏。转完一圈儿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唯独扶苏把签字一扔哭丧着脸道:“不玩不玩儿,这什么破惩罚,一点儿都不好玩!”愈发叫人好奇那惩罚的内容,竟然能让这从小差不多在军营里长大的人如此沮丧!
西子臻眉毛一挑哼道:“甭想耍赖,第一轮你就赖皮,丢不丢人?”说着一把夺了他的签字凑近一看,登时眯起眼笑起来:“我还道是什么,不就是叫你吻棵树嘛!”此话一出,众人眼睛跌到地上去:吻树?这法子倒是新鲜……
西子臻大声念起签文:“芳菲一缕尘埃里,有缘必是纳情怀;莫等翠色化红泥,枝头徒留寂寞香。”众人面面相觑:这也没说是吻棵树啊?只见西子臻眯起眼一脸邪肆,阴笑着补充了一句:“还有备注呢,听好了,四个字,唇齿流香。”“噗!”一人最先忍不住喷了口酒出来,正是那玉三少,原本就是大大咧咧品行直爽之人,此际见楝扶苏注定了要吃瘪,便最先忍不住笑场。一旁融华亦是抿唇轻笑,一手却取下玉泷白手中勾着的酒壶,低声道:“少喝些。”
西子臻脸色似乎是沉了一下又飞快的恢复过来,懒懒的靠上椅背斜视楝扶苏,一扬下巴:“还不快去留香?”这下算是讨了个开门红,原本正儿八经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楝扶苏还在垂死挣扎:“我认罚三杯不行吗?”话音未落屁股给西子臻不轻不重的踹了一脚,眉头一耸:“甭啰嗦,快去!”无奈,楝扶苏哭丧着脸跑到院落里的梅树下,抱着树腰哆哆嗦嗦吧唧了一口,黑着脸羞愤难当的奔回来一拍桌子,也顾不得还有太子在场,大气凛然道:“再来,我就不信了,一定还有我更倒霉的!”这话更是让人笑掉大牙。
圆桌上气氛融洽起来,竹筒又开始转圈,因为扶苏输了一局,自然也就由他先抽,这一次运气倒是不错,抽了个无字的。抽完便喜滋滋的摇头晃脑,冲着西子臻挤眉弄眼道:“看吧看吧,回本儿了这就!”西子臻白他一眼抢过竹筒抽了一根,冷笑道:“得意什么?我的也是无字。”
签筒接着转,这一回不幸中招的却是西子溅,签文是:疯花疯月疯酒仙,一入世事断前缘;须知光阴无回转,问花问花问酒钱。备注:借酒浇愁。
整个席间就属西子臻笑的最欢,可见平日里对这位兄长得存了多少的不满,如今借着寿诞好不容易逮着他一回,可得往死里整治。只见西子臻端了只大海碗上来,慢慢一碗的酒毫不客气就送到西子溅面前,阴阴一笑还做恭敬状:“皇兄,借酒浇愁咯,请吧?”西子溅脸一黑嘴角抽搐直抽搐,那边楝扶苏幸灾乐祸的竟然不小心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坐了一屁股的冰凉。
饶是西子溅再过镇定,一口气喝下那么大一碗酒,人不飘也要懵三分,眼神都没了太多煞气。西子溅虽然没被完全灌晕,但也是一手支着鬓角半天缓不过来劲儿,席间唯一的“贴面阎王爷”都倒戈了,这下气氛更是热烈。
竹筒转第三圈,又西子溅开始抽,果不其然是无字签,一向冷面的人竟然也好似松了口气,看来那“借酒浇愁”的力量果真是不容小觑!底下人忍着笑传签,这一回中招的却是玉泷白。
融华离他最近,拿了签文一看却是怔了一下,微微蹙起眉,表情有些奇异。玉泷白抢回来自己又看了一遍,竟是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满不在乎道:“我还道是什么,不是跟扶苏的差不多么!”差不多,也是亲树?不,这回估计是差远了。
融华拿着签文微微有些苦恼的样子,但还是轻声念了出来:“醺色过半秋风醉,丁香笑引游人归;娇躯不胜纤罗挪,烂嚼红茸檀郎喂。备注,龙凤戏珠。”话音方落,一片哗然。这此可真的是玩出火儿了,莫说那签文里重重叠叠的暧昧,就是在座的,哪一个不是年轻才俊或者位高权重,一个个全是男儿身,哪里来的龙凤好戏珠?再说就算戏了,那也不必楝扶苏戏吻的是树吧……
众人在心底抹汗,倒是西子臻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似乎是早已料到了有这么一出。子钰在旁轻托着下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隔岸观火,眸中分明是湛清一片。
倒是没想到,那玉家小少年纪轻轻,竟然万分豪放。明知那签文暧昧不清,也不认罚,像是跟西子臻赌定了一般。早先西子钰便知道,风靡燕次的四位公子哥里,就属自家兄弟跟玉泷白关系差,逢见必吵,这样的关系理当不会请他做客才对,可是偏偏还要逼他来,逼他来究竟是为了羞辱他?还是借机得势一把也未可知。
子钰摇头一笑:到底是孩子习性,真正讨厌一个人的话,又怎会如此煞费苦心的逼着他向自己屈服?子臻与这位泷白公子之间,唯恐是有些个纠缠吧……
“哟,这样你都不认罚?”西子臻鼻子里哼了一声,语带轻蔑,分明是要与人家过不去。那玉泷白竟然也不恼,就是笑嘻嘻的托着腮换看众人,半靠着椅子背一手把玩着竹签,眼神却径自落在一旁虽还年少,却已有淡定之息的美人身上。
泷白本就是燕次里出了名的俏公子,而今年方十四,正是嫩枝般玲珑剔透的年纪。那模样生的清隽翘楚,灵秀万分,虽说有点阴柔的女气,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份恬淡,实在是讨喜;可惜身旁坐着的偏偏是融华,燕次天下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与西子臻同是十五岁年纪,却比西子臻多了份老成持重,凤眸善睐,鼻挺唇薄,面如冠玉,生的简直比水墨画上的人还要出色三分,无论是那举手投足间温文儒雅的气度,还是谈笑间自在惬意的风情,真真是绚烂到让世间男女都望尘莫及!
这样一个玉雕般完美无瑕的男子,和泷白坐在一起,不动声色就能吸引了一众人的视线,倒是显得玉泷白柔弱许多。难得的是,那玉泷白竟好似与融华交情颇深,隐隐的用那样膜拜而欣喜的眼神,毫不避讳的对视着。那样年轻的放肆和张扬,不拘一格的态度,竟让他们的身影如一帧动人的画卷般,相得益彰。
只听玉泷白轻笑一声,懒洋洋挑起融华下巴,调侃道:“喂,帮下忙?”
没人知道他所谓的帮忙是什么,但隐约又有些预感,期待还怀着几分敬畏:不会是来真的吧?于是当玉泷白的吻落在融华脸上时,席间所有人齐刷刷的石化了。
美丽娟秀的少年带着几分娇气皱了皱鼻尖,眼底却是一抹狡黠,比融华个子矮了半头,所以勾着融华脖颈的姿势看过去未免更像是融华半拥着他。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吻,融华微微怔了一下,玉泷白却已经舔了舔嘴角,风流倜傥的大笑三声:“好兄弟!”扭头颇为得意的斜了西子臻一眼,“这样可还满意?”
席间石化的人又齐刷刷的龟裂了:这个人……这个人到底该说他是嚣张还是缺心眼儿啊?!连西子溅都被吓醒了酒,西子臻的脸色简直是瞬间铁青一片,难看到死,至少西子钰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失神又盛怒的表情,手在桌子底下快把指甲抠断了,方才隐忍未发。
席间一片鸦雀,倒是西子钰先开了口,轻笑一声道:“早闻玉家三少性格直爽不拘小节,如今一见,果真非同一般,佩服。”这话在别人说来可能就自然的带了点戏谑或者轻蔑,可是西子钰是何等温润之人?他那样温柔安详的眉目虽说不够出色,却始终含着顾恬淡的味道,三两句话说的柔润自然,僵持的气氛方才缓和了一些。
众人也不敢多说什么,直奔下一局。意外的是,这一局抽中惩罚的,竟然是太子西子钰。刚刚缓和过来的气氛又凝固了,众人面色各异,生怕这回又抽出个什么古怪的签文让太子下不来台。可见西子钰拿了签字,素来柔顺的笑果然是停滞了片刻,之后嘴角笑意愈发之深,更叫底下人一颗心惴惴的,摸不出脾气。
只听西子钰轻叹一声,似有些无奈的笑:“这签文还……还真是怪异。”说着有些哭笑不得的揉了下眉心,阖泱接过签文时表情凝固了一下,脸色也跟着古怪起来,众人更是提高了一颗心不敢放下。西子臻皱了皱眉有点好奇的拿过签字,仔细一看,表情有点茫然,还有点……疑惑?西子钰嘴角的笑意愈发玩味:疑惑?果然,今日的重头戏方才上场么……
西子臻沉默了一下,还是拿起签文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