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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陇淡春 ...


  •   男人半是慵然的斜靠在玉榻上,一手支着鬓角阖目小憩,一手浅浅握着一只翠绿墨釉的竹筒,筒身不过一指长,沉实如罄玉,富有光泽的外表上倒映出男人气定神闲的眉目,清幽淡雅,高贵怡然。
      立春的天,更漏却还结着冰,东宫上的琉璃瓦覆了一层灿盈盈的濡雪,七日连阴到今天方才乍泄天光,靛青苍穹像一湖泼洒的浓墨,粘稠到化不开春色。阖泱两手揣在箭袖里伏眉顺目的进了门,暖阁里的腾鸬青兽正半张着嘴吐出袅袅青烟,红泥小火炉上煨了酒,是主子亲手酿做的寒青梅,味醇色濯,甘冽绵延,未入口先闻得扑鼻清香。阖泱抬眸微微一笑,轻唤道:“殿下,来信儿了。”
      榻上半卧的男人只穿了件流水云锻衫,胳膊下面到身下盖着张白虎斑纹皮毯子,色泽明亮,密实聚暖。闻言缓缓睁开眼,那说不上是多出色的一张脸,但眉宇间总有一份清雅的淡定,举止从容而沉静。这人便是西子钰,永樂一年的太子殿下,亦是西云帝的长子。而阖泱,如今是东宫的大总管,从前是他的近侍。

      知他有日饮一斛酒的习惯,阖泱一早便煨好了酒放着,此际见他醒转,便上前去拿金丝卷帕捏起斛沿,将酒从炉子端下,递过去放在西子钰面前的青玉案上。
      “什么时辰了?”西子钰覆上那锻襟执起酒斛,慢悠悠的扬颈一饮,嘴角含笑,眼稍勾出薄薄的醉意,一双水墨明眸却是光湛照人。“是未时,殿下。”阖泱道,西子钰便笑了:“这午觉是愈歇愈长了。”阖泱也笑,嘴角涟漪轻微:“方开春,天还未回转,殿下睡的沉也是在所难免。”抬眸见西子钰仍笑,面孔温润祥和,望着他的眼神始终是云淡风轻。
      阖泱说:“殿下,四殿下那边托人来信儿,说是在畫墨苑置好了席子,邀太子殿下今晚过去一聚。”“哦?没说什么事?”西子钰揉着眉心,似笑非笑。阖泱没吭声,西子钰挥挥手:“待会儿到库里一趟,把去年父皇赏的那尊万海清汝骨瓷瓶取出来,包好了夜里我要用。”“可是去年边境朝贡的那一只?殿下不是颇为喜爱么……”“是喜欢,可你不知道,当时四弟瞅见时眼都红了,父皇赏给我后他千方百计想跟我换来着,恰逢兵部尚书那里出了点儿事,给他折腾忘了。”西子钰摩挲着掌心的竹筒,含笑道,“今儿他做寿,刻意不说也就是想看看我还念着日子没,我这四弟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傲气主儿,今儿我把这瓷瓶给了他,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
      说着靠上背后的黑羽鹅绒枕,姿态安然微懒,却没有一丝风流散漫之气。阖泱微微垂眸,唇际一约清浅笑意。他自是晓得主子性格温润,为人大度又玲珑,一颗心只怕是剔透的玻璃珠子做的,对上对下任谁都指不出他半个错儿,甚至于跟他贴近的时候,他在自己面前也从未自称过本宫这样暗藏沟壑的称谓。跟了这样的主子说到底是幸也或不幸,算是他们这些奴才积了几辈子的福德,只要不贪心,好日子总归是有的……
      “那奴才便去回话了,殿下。”阖泱扑了扑袖子俯身欲行礼,被西子钰启口止住:“免了,又没有外人自可随意些。快去忙吧,有的你筹备呢。”阖泱身形微微一顿,答了声是便低眉退下,身影一直延续到门槛外的回廊里,倾身一转,湛绿如影。
      西子钰靠在榻沿上不动声色的笑,眉宇间一抹淡淡的寂静。

      入暮时分提前出宫,跟父皇报备后顺道捎回父皇的寿礼,送给西子臻的竟然是一阙寒玉冰书,极精美的典藏品,刻的却是孙子兵法十三篇。华辇外阖泱隐有讶异,大抵是奇怪西云帝赏给四殿下的寿礼过于贵重,人虽未到,但也颇为重视。不禁以忧虑的目光望向太子,西子钰只是笑,抚摸着腰际的佩玉淡淡道:“看来父皇是铁了心的要掘出老四回归正道了,令蒙将军为师当是斟酌许久才定下的。”
      西云帝子嗣不旺,除太子和四殿下是皇后所出,其余两子,二殿下西子溅母妃为瑶姬,三殿下西子冉是盈妃所出,前者性格过于硬烈,并不十分得势,后者自打出了娘胎起便是体弱多病,性格更是温顺如水,西子钰疼他曾经甚过与自己一母同出的四弟,但子冉实在福薄,没熬过十三岁便病故了,着实可怜。
      还有一位公主,母妃本只位列九嫔,却在产下这燕次大国唯一的公主后大出血而亡,帝感其殇,追封为贵妃好生葬去,册封幼女为从阙公主,也宠过些日子,但说到底是女儿家,不如皇子。如今剩下的三房帝脉,受宠程度也是一眼可分高下,子钰太子打从还是皇长孙时便颇得西云帝的喜爱,待人处事稳当持重,内敛而大气,手中控着一脉权臣却不彰显其余,是个低调却不招人妒恨的主儿。
      余下两位皇子,西子溅算是比较不得宠,先帝给予他的批语令他收敛了棱角,却未操练心性。而幺子西子臻则是个冷魅不羁的主儿,聪敏果断,但过于傲气,帝赏其头脑睿智,却不喜他过分不羁的行径,故而也是爱恨交加,颇有矛盾,好在与太子同为皇后所出,与子钰关系较为亲厚,让他放心不少。

      此际又提到西子臻桀骜不驯的作风,西子钰却未像西云帝那般头痛,反倒对四弟这份深入骨髓的沉郁傲然有说不出的欣赏,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的皇弟是池中物,表面的轻松自如只能说明他还未被激怒,而能够激怒西子臻的人,唯恐世间只有一个。
      西子钰想起那少年生动的表情,嘴角滑出一抹饶有兴致的笑。
      步辇行至凤阳门前时换成了四人抬轿,深红帐幔,米黄色的宫绦,看过去是轻车简行。阖泱挑了绛纱华灯引路,被子钰止住让他上了马,道:“老四的苑子有点偏,骑马会省些力气。”阖泱允了一声翻身上马,青骢雪里轻,上等良驹,脖颈处悬挂的银铃上刻着禁宫的字样,马与人都不可小觑。
      起轿,阖泱在旁压着步子跟随。天边暮色尽垂,斜阳残红没入一片浓浅不匀的墨黑,轿夫迈开八字步脚底生风,厚实的葛靴底子踩在路沿还未褪尽的积雪上咯吱作响,惊起柳条上卧落的青鸦,扑棱着翅膀飞远。

      其实皇族子嗣,照例说未成年和封王前是没有属地的。但如今大局已定,谁都知道太子深得帝王宠信,虽说今上还未将其余皇子封王定性,但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了他们在宫外置间私宅。毕竟是生在皇家,如二殿下西子溅和四殿下西子臻,前者已经十八后者也满了十五岁,再在内宫里走动多少已经不方便了。
      去年秋天,西子溅接了令到户部任职,今上也顺道允了他的折子在皇城外巷赐了间官邸;后来是西子臻,一直在兵部里磨砺,虽说性子有些散漫被上了不少折子,西云帝偶有训诫,但见其对于处理事务一面还是颇为果断冷辣,也就不怎么约束他。西子臻本是随尚德皇后住偏殿,后来跟子钰太子关系亲厚偶尔也住东宫,极致十四岁心更野,有事没事便宿在宫外,说到底却是为了京都众所周知的玉家小少爷,玉泷白。
      不同于西子钰的清矍淡然,西子臻大小便是一副要风得雨的性子,连二殿下西子溅那样沉郁寡淡的人都会宠让他三分。然而即使天底下的人都让着他,也还是会有一个人三不五时的忤逆他意,那人便是今日有名的燕次四公子之一,“天下第一香”玉家三少玉泷白。另外三子,一子貌若谪仙颜倾天下,乃是当朝丞相的公子,融华;二子却是邪魅冷峻迷煞一干少女的四殿下西子臻;三子却是当朝手握重权的镇远将军蒙灼,蒙大将的养子兼小徒弟,楝扶苏。
      子钰太子因事常驻东宫,看似对这些方外事并无了解,但说到底他与子臻关系匪浅,久而久之也看的出一些人的纠缠之事。就比如此次寿宴,他敢以手中这青花竹筒为赌:此次子臻做寿,席间最讨厌之人和最喜爱之人一定都会聚齐,听说还请了京都城里最近最火的戏班子来唱戏,不过再他看来,这台下的戏可比台上的戏,要热闹多了……

      京郊畫墨苑。
      西子钰到来时,苑内正是丝竹乱耳人影交纵,一声“太子殿下到----”的传音,苑里嬉笑懒散的场景立刻肃静下来。阖泱扶着子钰入门,一众人已经整理好衣冠正待行李,子钰含笑及时摆手:“免了,今儿子臻做寿,各位随意些便好,不必拘礼。”
      “太子殿下千岁。”话如此说,还是有人刻板着脸不怎么识趣儿,西子钰侧眸一望,嫣然笑了:“原来是子溅啊,户部的事近来有些杂,父皇昨儿还赞了你,说你办事得力呢。”三两句不咸不淡的温言良语,既不拿乔也未把“本宫”的宫威带出开,显然是想让四周围气氛放松下来。
      西子溅一如既往的谢礼,过于刚毅的脸庞线条显得人有些僵硬,修眉飞鬓,煞气很重。和西子钰这等温良如玉的谦谦君子站在一块儿,着实是对比鲜明。阖泱朝后面一瞧,见一人懒洋洋的勾着酒壶过来了,绛紫锦袍穿在身上非但没有一丝正气,反而显得风流倜傥,邪魅无双,实在叫人想诺开眼都难。阖泱微微一笑,低眉在一旁轻声道:“殿下,四爷来了。”
      说话间已被人用懒洋洋的调子戏谑的叫了声:“皇兄……”西子钰含笑望过去,那少年颀长手指勾了酒壶摇摇晃晃,细魅凤眼含着三分醉意七分清明,有些玩世不恭的冲他嬉笑:“皇兄来迟了,罚酒三杯。”“大胆,子臻,皇兄如今是太子,你莫要逾越了礼数。”绷着一张棺材脸不苟言笑,不管什么时候都像是别人欠了他银子不还一样,除了西子溅,还会有谁?西子臻斜他一眼,轻哼一声,半直了身子过来竟然要行礼。西子钰抿唇一笑,眼波泛起一片无奈的纵容,还是阖泱最得他心思,说时迟那时快已稳稳托住西子臻要下拜的动作,低声道:“爷。”扶完又不卑不亢的退到一边,脸上挂着惯例的微笑。
      西子臻本也就是做个样子给人看,如今阖泱解围,自然更是西子钰的主意。西子溅脸愈发的臭,被西子臻斜了一记眼刀凉飕飕的,满是小孩子气,看的西子钰禁不住低笑一声,上前来拍了拍二人肩膀,柔声道:“多大了,还这样制气?快些入席吧,我今儿出宫前可是还没用膳呢……”又是四两拨千斤,轻松转移大家注意力,西子臻眼底分明是有那么一抹得意的笑,西子溅垂了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郁的阴影,看不清楚表情。
      “开席!”

      东阿的梅花屏果然是美,一行人围着圆桌坐了,背后却是一片朦胧化雾的雪里红妆,屏风是连成了扇形半环绕状,空缺的一面正好对准不远处的戏台。
      阖泱给西子钰斟酒,本是要倒入那竹筒里,被西子钰扬起手漫不经心的制止,半举起酒斛向西子臻致意,而后揽袖轻呷了一口,微微一笑道:“子臻也十五了,日后要学着为父皇解忧,莫在闹孩子气了。”“皇兄说的是,愚弟尽量。”含着三分戏谑的话,半是慵懒的调调,明明是不怎么恭敬,换做别人怎么敢对当朝太子如此放肆,可偏偏这人是西子臻,也是如今朝野上下唯一一个能对西子钰不怎么恭敬却不会有什么惩罚的人,不为别的,只为他是西子臻。
      西子钰又抿了一小口酒,阖泱就在旁边不动声色的蹙了下眉,低声道:“殿下,酒寒,还是少饮为妙。”未抬眸便觉察到西子臻眼中的玩味,西子钰揉了揉鬓角苦笑:“老毛病了,一到料峭天气胃就不怎么好,早年陪父皇跟那些武臣们拿酒煨出来的,你现在是年轻,但该护着身子的时候还是得护着……”说完漫不经心的垂下眼皮,眼稍勾出一抹浅浅的疲惫。
      西子臻自然是明白话中深意,更明白这些年父皇身体一直不怎么硬朗,家国大事多数是靠太子撑着,他比起自己也不过只大了四岁,明明还未行过冠礼,可是却比起所有人都老成持重,不知是不是心态的原因……
      微微颔首,眼底滑过一抹正色,但旋即又湮没于声色犬马之下。对面坐着的西子溅从始至终都在极其安静的饮酒,一如既往的冷漠桀骜,一如既往的刻板规矩。西子臻始终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不喜欢看到这张脸,明明年少时还会微笑着唤一声二皇兄,如今却是一见面就心生嫌隙。暗地里他做的那些事虽说惊动不了父皇,可是西子钰也不是傻子,长久任他折腾着,从未假以辞色,让人摸不出心思脉络,西子臻在心底叹口气,自己比起大哥来说,果然还是太浅薄了点。
      垂眸饮了口酒,眼角却瞥见斜对面那两个相亲相偎的人影,正是玉泷白在缠着融华赌酒。手指一僵,胸口蓦地就翻出一股子寒意,西子臻抬手抚掌三声:

      “开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梅陇淡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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