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萼煮酒》周析白

5、焚琴煮鹤

　　梅雨淡季，铅云密离，细雨迷蒙，薄雾难开。湛湛春水跌宕萦绕，壮美与纤丽，浑然天成也。当是浣花溪边，一人广袖翩翩，青丝如雨，手撑一把六十四骨紫竹伞，春雨沥沥脆如断线的珠玉，顺着伞缘嘀嗒垂落。那人便是西子钰，长身玉立，负手伫足水畔，身后有阖泱伏眉顺目，一明一暗两抹清影足足在细雨中静默了半个时辰。阖泱眼皮微跳，欲语还休，面前男子清雅泰然，独子擎着伞在雨中孤独的等待一个未知的答案。
　　“爷，很晚了，回吧。”阖泱终究是忍不住出声恳求，子钰的心思他自然清楚，他更清楚的是这样下去明早一定又要宣太医。“再等等。”气定神闲的寥寥几字，不变的微笑，处之泰然。西子钰微微闭上眼享受京郊外细雨蒙蒙的春夜，方才在宴席上陪饮的几杯浊酒熏意也被驱散的一干二净，徒留一腔淡定。

　　想起宴席……西子钰嘴角微微勾起一湾浅笑，道不出的柔和轻缓。一想起宴席，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那暗地里欲向自己示威的暗手，而是某个青衣乌发的小厮。西子溅的人鲜少有像阮毓竹这般有意思且不招摇的，都说狗仗人事，西子溅那样的人不知是积了什么样的造化，竟然教出这般钟灵楚秀的人儿。
　　忆起彼时为其描眉点黛的场景，西子钰不由有些怀念指断薄络清凉的肌肤，明明还是个耿硬沉默的孩子，却会让人心生怜意。所以才会在散席时刻意留在自己钟爱的青花竹筒，不偏不斜就落在他眼前，余光看到那少年微微一怔的表情，旋即皱起眉不动声色将竹筒拾起来没入衣袖。没能及时还给他，是因为他没有给他当机立断的机会。马车行驶到半路便陷在泥泞里，小厮垫了背，阖泱撑起伞欲让开自己的马匹，被西子钰摆手制止，然后指着不远处春雾缭绕的碧波翠庵漫不经心道：“去那里歇歇脚吧。”然后就成了如今这幅样子，马车早已经修好，西子钰却迟迟没有离去，阖泱心里清楚，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原本应当因为西子溅的关系而与太子站成敌对的势力，可是因为清秀倔强的标致面容而为自己赢得了一次选择的权力，选择易主，或者继续维持着那迟早要灭亡的命运。
　　西子钰无疑是聪慧的，或许就因为他太多聪慧，才会如此纵容对方一次次的试探，而今天，对方就能得偿所愿。

　　西子溅跨上马背准备离开畫墨苑时向着阮毓竹伸出一只手，那绝非是要邀请他与自己同乘一骑。而是索要一样信物，那信物就是西子钰状似无意留下的青花竹筒。西子溅认得那竹筒，其实所有熟悉太子为人的人都应当会记得，西子钰生凭最喜爱的一样物品，莫过于罗汉竹。而那青花竹筒正是用了最好的竹身打磨了三十天所铸成，外部描绘的彩釉堪称精美绝伦，极少人看的出那竹筒与彩釉间还粘着一层翠玉石粉，能将极品祖母绿毫不吝啬的墨成粉并且用彩釉一点点描在筒壁上，不得不说是一项惊艳的技艺。
　　阮毓竹默然的奉上青花竹筒，西子溅端详许久，却是还给了他，而后勾起嘴角笑的分外恣肆，骑在马背上一如既往的傲然：“一介卑奴，我皇兄有心识你，还不快去双手奉还？晚一步就不必回来了！”
　　声音里满是戏谑和轻蔑，他是料定了西子钰会看中自己，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快的明示意向，不过一个奴仆而已，原本就是存了心思要太子难堪的，对方既然愿意顺承，那么自己理所当让的要适应角色转换，也许摇身一变成为某人的禁裔也说不定……阮毓竹勾起嘴角漾开一抹讥讽的笑，都说皇朝上下最过洁身自好的人就是太子西子钰，年方十九莫说是立妃，东宫里连侍寝的大丫鬟也屈指可数，更不用提饲养男宠。原来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阮毓竹接了竹筒默默应声，眼见西子溅一夹马肚，黑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在细雨中狂奔而去，身后看不见的暗处是无法计数的黑衣人。轻轻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茫然的望了许久，终于一点足尖，破雨而出，在寂静的夜幕下向着未知的命运飞身而去。

　　浣花溪边，一池寂寞。尽管擎着伞，水珠还是星星点点的倾洒在西子钰华美的浅黄色长袍上，广袖菱口，烫银腰带，前襟与袖摆描绘着精美绝伦的图腾，腰际一截垂下的玉绦随风微微摆动，妖娆如柳。西子钰微笑的凝视着涟漪荡绕的水面，夜色中终于传来一片窸窣的脚步声，轻功改变了半空中气流涌动的速度，当他敏锐的觉察到时，却没有同阖泱一样微微蹙眉，而是勾动嘴角加深了那一抹温和的笑靥，然后缓缓转身。
　　无不开外的碧草间，伫立着一个少年，天青色的素衫，长发凌乱而湿漉漉的贴在面颊上，勾勒出异常动人的曲线，被打湿的容颜异常清澈，一身狼狈，却抵不过瞳孔中宁静无波的甘冽。西子钰擎着伞慢慢走上前，走到离他大约三步的距离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复又迈开脚步走到他眼前。少年的身躯尚且单薄，让西子钰本就颀长优雅的身形愈发高大，感觉头顶被一方阴影遮住，细雨少了许多，阮毓竹有些恍惚的抬眸，沾了水珠的睫毛微微颤动，让人想到一个美丽的词语：
　　泪盈于睫。
　　“奴才阮毓竹，适才宴席初散时无意中识得一物，主子说是殿下您的贴身物，奴才便来送还给殿下。”手中高举青花竹筒，头却是垂的愈发低，像要低进尘埃里。那脊背还是笔直如竹，秀而不折。西子钰伸手轻轻接过竹筒，一并接过的还有那少年在料峭春寒中冻的冰凉的手。阮毓竹的身体轻微一颤，下意识的将手抽离出来，待见到对方了然温和的笑，竟仿佛是自己多心了一般，那样暧昧而有些轻薄的举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与眼前气质如玉的男子相提并论的。
　　“你家主子不等你么？”西子钰又将伞向他那边微妙的移了移，不动声色笑，声音轻如鸿羽柔如丝缎，却并不阴柔。只是问的问题太过可笑，阮毓竹想，他区区一个贱奴，怎么可能劳动皇子大驾来等他？这么想着，嘴角自然而然的挑起一抹自嘲的笑，倏然被人勾起了下颚，微微抬起脸，正对上西子钰温柔如水的双眼，秋波粼粼，轻声说了句：“小东西，你还是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瞧，这样的笑被主子看到，是会被罚跪的吧？”
　　阮毓竹的身影一僵。他说的极尽温柔，可是阻挡不了那话里的真实性，心直如他，真的是无法在这群道貌岸然的君子中央合适的掩藏自己真实的思想和情绪，所以，也只能是个奴才，最下等的奴才……
　　“不要那样想。”像是了然他所有的想法一样，西子钰忽然微微蹙眉，轻轻叹了口气松开手，在他尚且怔愣的时候有点慈爱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微微一笑：“如果是阖泱，我不会放心他淋雨，不会容他自嘲，不会将他随意送人……”他语气祥和，可一字一句就像钢针一样戳进阮毓竹心底，疼的他几乎要窒息。
　　够了，够了！不用你说我也清楚自己只是个奴才，卑微的奴才！他想这样低吼出声，可最终也只是愣愣的看着他，看着那一双漆黑幽深的双眸，微微扬起的嘴角有种意外的蛊惑，温润的脸庞，恬淡如玉的气息。他无疑是优雅的，哪怕有着高高在上的地位，他的优美从容宽宏温厚总是会无意识的误导别人，给人一种幸福和心安的错觉，但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西子钰轻轻抽回手指，淡淡的看着他：“我很欣赏你，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但没有任何强迫的意思，你明白吧……”就像是最正式的邀请，诡异的不止是两人悬殊的地位和令人啼笑皆非的身份，更让人惶恐和不安的，是西子钰眉宇间从容不迫的淡定，仿佛胸有成竹，仿佛洞悉万物，那样不疾不徐的拿捏着猎物的要害，让人恐惧。阮毓竹没来及给他回答便眼前一黑，昏厥过去。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是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承接而起，若即若离的贴着对方的胸膛，对方的手臂淡淡的圈在他背后，那样暧昧，却又那样纯良。
　　“回宫。”

　　夜幕下的禁宫像一只沉睡的饕餮，锐利的月光倒映在蟠龙檐上显得异常张扬，却因黑暗而镀上沉默的晦涩。东宫暖阁里挑着两盏翠华灯，重叠绛纱上织染着美丽的鸢尾图形，红烛在氤氲的纱雾中摇曳，鼎炉里燃的是闻名天下的玉家香“芙蕖苓”，浓淡相宜的味道中有一份沉溺久远的柔和，的确不愧对天下第一香的名号。
　　阖泱垂眉端着托盘进门，见西子钰仍然坐在青玉案边手持书卷秉烛夜读，一手支着鬓角，漆黑长发顺着肩势滑进怀里。归来时着了凉，在热汤里泡了会儿微微有些倦意，却并不是困，起身随意的披了件白袍又坐下。阖泱进门时恰是望见他半裸着胸膛随意的姿态，明明是一丝不苟的人，此际却有种说不出的慵懒媚态。
　　阖泱低头抿了抿唇，端着托盘碎步上前，霁月托盘里是一碗青花瓷碗盛着的姜汤，暖身驱寒。西子钰放下卷宗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我还是不喜欢这汤的味道……”话音里竟然有点撒娇的意味，阖泱低头抿唇一笑，轻声道：“为殿下的身子着想，殿下还是喝了它吧。”顿了顿，又补充道，“奴才这回熬得浅了点，口感应当会好一些。”
　　“哦？那我倒是要尝尝看。”西子钰微微一笑，一手轻轻端起小瓷碗，拇指与食指优美的扣住碗口和碗底，一手自然的捻起汤匙，轻轻搅动两下，舀了一汤匙徐徐送入口中，微蹙的眉心方才轻轻舒展开来，低笑道，“果然是好了许多。”阖泱伏眉轻笑，轻轻上前半跪在他案前，抬起双手接过他手中的瓷碗，柔声道：“殿下倦了，还是让奴才伺候您吧。”
　　像是习惯了这份带着敬畏的宠溺，阖泱永远能够找准他最契合的心情点，该温婉的时候温婉，该淡然的时候淡然。西子钰常常在想：养人如斯，也算是到了极致了。只除了这男人时不时的端正态度，对他藏不住的敬重，骨子里还是有些奴性，却也有那么些傲性。因为西子钰从未见过他对其他皇室成员折腰，表面上依旧是伏眉顺目，但脊背却是挺的笔直，这一点倒是与阮毓竹极像……
　　也许他们都是骄傲的人，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人是完全的心甘情愿，现实逼人强，现实，也逼人弱。
　　“以后不要再自己动手了，明白吗？”西子钰微微叹息，伸手隔着瓷碗握了握阖泱的手，清瘦，骨节修长，肌肤有些沧桑感，全是这些年跟着自己练就的。西子钰不是不心疼的，“虽然味道很好，可是我希望他们懂得什么叫各司其职，而你，阖泱，你是我的人，你只用在我身边，就够了。”类似于嗔怪的言语其实完全没有任何责备的意味存在，阖泱心中清楚，却还是忍不住的颤动了身体。多少年了，他陪着他这么多年，可是每一次遇到他赞许的目光听到他说心疼自己的话，内心那柔软的一隅还是会克制不住的沦陷，周而复始。
　　“是，殿下。”阖泱垂首，嘴角微微勾起，眼神里是无法计量的温柔。他早已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并为着生凭能得一明主而骄傲，这一点他比阮毓竹幸运许多，因为类似二皇子西子溅那样的人物，是根本不足以与太子抗衡的，无论哪个方面。阮毓竹是块璞玉，所以西子钰才会在给了他一个机会，假如今天冒雨而来的人不止他一个，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成日后那样，但是世事本没有如果，亦没有可是，发生了，便就是发生了。仅此而已。

　　“东阁那边情况如何？”西子钰把玩着“失而复得”的青花竹筒，珠玉面盘上挂着隐约的笑意，眼眸闪烁。筒身在他指尖漫不经心的翻转，每每欲从指尖滑出去时总会顺其自然的再滑滚回来，周而复始，说是有惊无险不如说是成竹在胸。
　　“回殿下。阮公子只是小染风寒，加上饮食不善导致体虚，又淋了半天的雨方才昏倒。太医也下了药，此际烧褪已无甚大碍……”阖泱道，“另外，奴才已遣人去了二殿下那里只会一声，逾日自当会完璧归赵。”“嗯，办的不错。”西子钰笑着说，漫不经心的阖上眼，“就让他在东萼阁里歇着吧，老二着急也不过三日，三日后你我一道再去会会他。”“是，殿下。您要歇息吗？”看他眼皮似乎有些重了，阖泱伸手将那滑到身下的毯子又像上提了提，小心翼翼盖好。
　　“嗯，是有些倦了，这些日子精神不太好……”西子钰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竟支着鬓角就那样睡过去了。阖泱叹口气，轻轻将他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挪开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张开双臂有些不自然的把他扶起来：“爷，撑着会儿咱到里屋里睡，睡在这儿夜里会凉的……”怀里人懒懒的哼了一声，头有些沉实的压过来，枕在阖泱颈窝里，阖泱本是比他低了一些，此际搀扶着他竟像是被西子钰搂抱着一般，姿态暧昧十分。
　　西子钰微微沉实的呼吸轻轻扑打在他颈窝儿里，阖泱素来寂静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烧，不自然的就烧出一片红晕。垂着头把人扶到屋子里躺下，脱了靴子，除去腰带，雪白衫子松垮开来，露出一大片明丽无限的春光。阖泱微微一怔，只觉喉咙瞬间干涩无比，片刻反映过来，不由为自己心中升起的那抹绮念而羞愧，抽了丝棉锦被有些慌乱的盖在西子钰身上，脚下迟疑一番，终究是慌乱的退了出去……
　　夜正浓，有人梦境恬然，就有人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

　　阖泱这只忠犬啊忠犬，瓦发现瓦真滴是官配控啊，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