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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章 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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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下了几日秋雨,入了夜的金陵城,也在雨声中静了下来。
有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少年,看身量至多只有十五六岁,自这雨中的街巷里走过,也许是怕雨水湿了鞋,他赤脚穿着两只木屐,把裤脚也高高地挽起。
只是秋意已经深了,雨水冰凉,冷风瑟瑟,这少年光着的脚和腿,看起来就有了几分可怜。
他脚步轻快,像是疲于奔命的贫苦百姓一般,在这雨夜里也为生计忙碌。
他行过一个短短又平整的横桥,在他走到桥中时,前方却突然堵上了一个人,脚踏缁靴,身穿黑袍,腰佩长刀。
他回过头去,桥的另一端也站上了一个人,一色的黑袍缁靴,腰佩长刀。
他不由笑了起来,道:“可怜我苦命又年少,在这凄清雨夜,也会被诸位找上麻烦。”
没人答他,桥边的暗影中走出了一个人,那人撑着一柄素白的油纸伞,一身青衣玄氅,走近缓声道:“你苦不苦命尚未可知,但你却绝不年少了……天山派代掌门,云无涯。”
那少年轻笑了声:“果然,我瞧见这蛊行营的架势,就该知道是陛下找上我了……怎么?前些日子叫峨眉派惊情送给陛下的那几枚冰魄针,滋味可好?”
他边说边抬起头来,夜色下那清秀讨喜的容貌,看上去确实也只有十五六岁。
但他话中的意味,却显得老气横秋:“虽说惊情那丫头不成器,剑法练不到她师尊三成,但那心思可是歹毒得很,叫我喜欢。”
他倒是丝毫也不遮掩地坦诚了自己身份,萧焕微弯了下唇角,继续淡声道:“云无涯,你派惊情来偷袭我,我想了许久,也不明白你是何用意……
“若是你指望靠那几枚冰魄针杀了我,那未免也太草率了些……若不是,你此举不过提醒我天山派有人潜伏在金陵城中。”
他说着顿了顿:“我思来想去,想到的是,你此举大费周章,除了给我添些伤,不过就是想让我听到那句‘徒劳无功’。”
云无涯哈哈笑了起来:“怎么?料峭春风卜出的判词,是那么隐秘的事吗?我为何就不能知道?”
他此言一出,就是坦诚那句“徒劳无功”,他知道乃是料峭春风的判词。
当日卜卦之时,唯有萧焕、凌苍苍和萧不笑三人在场,他却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句话。
这时也有另一人自暗影中走了出来,笑着道:“你当然不该知道,那日西山陵园中发生的一切,本不该有第四个人知道。”
这人相貌俊秀,笑容慵懒,正是蛊行营副统领萧不笑。
萧不笑道:“你行踪诡秘,又伪装得好,若不是我用了料峭春风算出你的位置,哪怕是蛊行营,在这金陵城中找到你也不容易。”
云无涯顿了一顿,突然笑起来道:“为了找到我,竟动用了料峭春风之力,我也不算亏了……却不知陛下准备怎么处置我。”
萧焕道:“我想从你身上弄清楚一件事……你们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云无涯笑了声,此刻他强敌环伺,却仍是好整以暇:“若我不答呢?”
萧焕望着他道:“那我便亲自来取。”
他话声落下,袖间清光已流泻而出,这一击却全然不似他平日出剑时那般轻描淡写,那强横剑气犹如实质,直将他身前雨幕河水皆尽劈开。
这一击之下,云无涯脚下石板竟也被剑气生生劈开断做两截,他飞身退出丈余,头顶斗笠和蓑衣已被剑光劈碎,露出他身上褐色布衣。
云无涯一愣,突地失声道:“你已有如此功力,你竟隐藏实力!”
萧焕却并未答话,仅是一弯唇角,又是一剑飞来,他平日出剑在于一个快如闪电,又极为决绝狠准,一招一式精至巅毫,所以才以剑法冠绝当今武林。
但此刻他剑风却大开大合,澎湃内力仿佛取之不竭,功力深厚之境,全然不似一个方才弱冠之人可有。
这来的第二剑,云无涯已被逼出兵刃,他擅使一对峨眉钢刺,就藏在腰间衣袍之下,双刺交叉才堪堪接住这一剑,身形已被逼退数步。
云无涯毕竟已有数十载功力,不似四象辉天阵那二十八人,在他这剑风下走不过数招,虽狼狈至极,却仍撑了十数招。
他一面且战且退,一面却又放声大笑起来:“果然是有朱雀血的人,真叫人嫉妒。幸亏当年在娘胎里就给你种下寒毒……不然如今哪里还能有绞杀你的机会!”
萧焕又是一剑将他逼退,淡声问:“什么是朱雀血?”
云无涯哈哈大笑:“自然就是你必须死的理由……当年天命显现,朱雀将要重现世间,我们还以为是你父亲,废了许多周章将他骗至天山!谁知那将要降世的朱雀,不是他,是你!你那时还在娘胎之中,我们竟将你又放走了!”
萧焕又问道:“你说天命显现,可是天山派地宫中的星图?”
云无涯双目发光,露出极为痴迷狂热的之色:“对……那是这天下的天命,若要乱世重临,乾坤颠倒,就需将朱雀血献上!要把那新生的朱雀奉于祭坛之上,用他的血灌溉星图,才能将天下都拉入火焰之中!”
他所说颠三倒四、全无逻辑,但他自己却仿佛笃信非常,乃至越说越是激动,双目圆睁直要脱出眼眶,连额上血管都要爆出,瞧起来神色狰狞、可怖之极。
他所出招式也突然一改先前飘逸灵敏,变得狂乱异常,竟也稍稍扳回被萧焕压制之势,抢攻数招。
萧焕招式却丝毫不乱,他们二人运了轻功且战且走,这时已临近金陵城墙。
萧焕在他抢攻之下,也仍是一剑剑将他逼入城墙死角。
他在数招前,已可将云无涯击杀,这一番缠斗,仅是为了能将他擒获了慢慢盘问。
云无涯自然已感到他功力甚至在自己之上,眼中嫉恨更甚。
他突地将手腕一翻,藏在双手腕中,那两个本准备用来再次偷袭萧焕的机关盒中,十二道冰魄一起射出。
他们正面对敌,萧焕自不会再掉以轻心,剑光过处,已将那十二道冰魄尽数斩断挥开。
云无涯也趁着这个空档,纵身翻上城墙,一跃而下,逃之夭夭。
蛊行营的侍卫跟着他们匆忙追来,萧不笑看到云无涯逃走身影,道:“微臣这就去追。”
萧焕将王风收归袖中,摇了摇头:“今日问出的已够多了……他武功已臻化境,你追不上他。”
萧不笑仍是在意先前的事:“只是他为何能知道料峭春风的判词,陛下也知道料峭春风在卜天命卦时,会对所有旁观者下咒,暗示他们不可将卦辞说出去……陛下自然不会告诉旁人,皇后娘娘也不会说,他到底是从何处知道。”
萧焕轻合上眼道:“他说过天山派地宫中有星图……或许他就是从那里看到的。”
萧不笑点头道:“只能如此想了,这地宫星图……我若能亲眼见一见就好了。”
他说着话,就看到萧焕身子微晃了晃,抬手按住了胸口,低头咳了声,吐出口血。
萧不笑这次离得近,忙上前扶住他,道:“陛下,您……”
他也懂些医理,看萧焕全力攻击后随即就毒发,忙握住他手腕诊他脉象,片刻后愕然失声:“陛下,这寒毒已侵入到心脉了。”
也只有寒毒已到心脉,他才会时刻都需要用内力压制寒毒,也会在每次功力全开后都毒发反噬。
萧焕半靠在他身上,闭着眼又咳出口血,摇了下头道:“无事。”
萧不笑仍是震惊:“可陛下,寒毒侵蚀心脉,哪怕再强行压制,至多也不过……”
这些萧焕自然早已知道,低声道:“哪怕再压制……至多也不过数月。”
他说着弯了下染血的唇角,仿佛并不在意:“你已替我卜过天命了……我天命如此,一切筹划,也只能向死处生。”
一夜大雨停了,第二日一早,凌苍苍去找萧焕,却刚路过窗子,就从窗缝里到他静立在书案边,微低着头。
她看他姿势有些不对,接着就看到他右手按住胸口,整个人向书案旁跌了下去。
她吓了一跳,慌忙跑进去,却正看到书案上的笔洗和笔架被带着掉了下去,那笔架砸在他身上,淋漓地洒在他的青袍上,墨汁和水污洇成一片。
她慌着把他扶起来,看到他面色霜白,连双唇也是毫无血色,顿时就急了,低声道:“你又怎么了?不舒服干嘛这么早起?”
她也仍是,一着急就会对他说些没有轻重的话,听起来像是埋怨,其实却是已经心疼狠了,都开始口无遮掩。
萧焕只能微弯了下唇角,低声道:“无事……我也没料到。”
凌苍苍扶着他,也只能把他往卧房里送,他走到床边却不肯往上躺,而是道:“我衣服上……有些墨水,已脏了。”
凌苍苍知道他洁癖得很,看他这时还在操心外袍的墨水不能沾到床上去,只能先帮他把外衣脱了,这才扶他躺下盖好锦被。
她看他躺在床上,依然蹙着眉白着脸,间或低咳,就气得又开始胡言乱语:“我看就应该把你找个地方关起来,什么事都不让你做,省得一天到晚叫人这么操心。”
萧焕也自然不会接她这个话,他躺着歇了一阵缓过来些,就对她道:“你今日去找千清陪你练枪……别告诉他……”
他话音未落,萧千清就怒气冲冲闯了进来,一眼看到他躺在床上,就气得道:“你昨夜是跟萧千泓那浑球一起出去了对不对?我说今早怎么撞见他在凤来阁。这小子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我带你出去。”
他冲进来乱发了顿脾气,看着躺在床上的萧焕不仅脸色霜白,还把眼睛都闭了起来,又不敢再说他,咬着牙冷声道:“待我去把这小子打一顿出气。”
他说完就气哼哼走了,凌苍苍就有些惊讶地问萧焕:“他说的这个萧千泓……是誉王?”
萧焕似是有些头疼,闭着眼睛道:“就是萧不笑,他在蛊行营用化名。”
凌苍苍心道怪不得他见了萧焕能不跪,这位誉王殿下也是萧氏皇族近支,若是萧千清实在不乐意继承皇位,按血脉来说,接下来就该轮到这位誉王了。
凌苍苍道:“你们萧氏皇族都真是不省心,外界不都传言誉王性情孤僻,整日在封地的王府中闭门不出?却原来他在蛊行营做副统领。”
萧焕轻叹了声:“不笑还是比千清要乖了许多的……”
这倒也是,他这蛊行营副统领当得尽职尽责,言谈之间也全没有宗室王爷的痕迹,相当谦卑和善、讨人喜欢,可不比娇气又爱发脾气的萧千清乖很多。
她这想法才刚起,就看到萧不笑神色慌张地从门外冲了进来,口中喊着:“哥啊,皇兄,皇兄救我。”
说着就丝毫也不稳重地扑到了床边,还抱住了萧焕,拉起他的胳膊,往他胳膊下躲。
萧千清在后面提着剑追了过来,啐了口道:“萧千泓,你别打不过我就去找他给你做主,你有本事出来跟我大战三百回合。”
萧不笑就只钻到萧焕臂弯里呜呜假哭,理也不理他。
萧千清气得看看他,又看看萧焕,一跺脚转身出去了。
他一走,萧不笑就麻利地放开萧焕,退到床前站好,一抹脸,笑道:“方才情况危急,微臣冒犯陛下了,望陛下勿怪。”
他这是又从誉王萧千泓,变成蛊行营副统领萧不笑了。
萧焕轻叹了声道:“无妨……千清定会守在门外堵你,你不如就在这里歇一阵。”
萧不笑道:“好,多谢皇兄。”
他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捡了个椅子坐下来,还对凌苍苍笑道:“皇嫂别来无恙啊。”
凌苍苍顿时就又觉得,这个弟弟果然比萧千清乖多了,你看这声“皇嫂”喊得多么顺耳动听。
接下来天气渐寒,萧焕连着病了好几日。
他不怎么能起得了身,总是轻咳不止,偶尔还带出点点血星。
他这样子,凌苍苍每日只能跟萧千清一起练枪,练完再去看他。
萧不笑来了后倒也真能派上用场,他会医术能行针,每日给萧焕行两遍针,多少也管点用处。
这日萧不笑又给萧焕行了遍针,萧焕睡了过去,凌苍苍就和他来到外间的书房坐下。
萧焕一直病着,凌苍苍不免觉得烦躁,好像又回到了去年秋冬,看着他身子一日日差下去,却又丝毫也使不上力。
她在书房中坐下,倒了杯茶给自己,就忍不住埋怨道:“他身子这样,你怎么也不劝劝他,还陪他出去。”
萧不笑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叹道:“皇兄要做的事总有缘由……更何况天命如此,他也是无可奈何。”
凌苍苍皱了眉道:“你们总说天命,这天命又是什么?”
萧不笑道:“那日在西山陵园,你不是也看到了?料峭春风认主之后,有卜卦之能,若问的是些小事,辟如某人此刻在什么方位,刀身上就会有些提示……不是什么文字,而是一些模糊的倒影或是痕迹,全凭问卦的人猜一猜。
“但在某些风水聚集之地,问卦却会像那日一般,红光浮现,凝成判词。西山陵园就是一处这样的风水聚集之地,那日出现的那两句话,也就是给料峭春风给皇兄的判词。”
凌苍苍疑惑道:“可你那日说第一句是给冼血的。”
萧不笑摇了下头:“我那时以为是给罗先生的,毕竟皇兄素来仁爱,什么杀生听起来太不像他了……可去年底皇兄应了第一个死劫之后,到了江湖中,剑下已斩了不知多少人了,那第一句,怕也是说他。
“我当日会混淆,因为通常一人一生也就只有一句判词,皇兄那两句,怕不是……因他命中有两个死劫。”
凌苍苍听到这时也才呆了:“他有两个死劫?去年底是应了第一个吗?”
萧不笑道:“料峭春风有窥探天命之力,所以素来只能由萧氏皇族近支继承……而拿了这刀的人,也须得发誓永不继承皇位,以化名代蛊行营副统领,终身在西山守陵。
“我自小失怙,得皇兄许多照顾,若不是皇兄,我早就变成了三尺黄土下的白骨,所以我十六岁那年,就接了料峭春风。
“而我接到刀的第一件事,自然也是为我的皇兄和君上卜卦,那次刀身上就现出,皇兄有两道死劫,一道是在去年冬……一道在今年冬。”
凌苍苍虽早已想过前路怕是渺茫,要不然萧焕也不会一直推开她。但当萧不笑说出另一道死劫就在今年冬,她也仍是猝不及防。
萧不笑看她神色,又叹了声:“皇嫂,去年冬皇兄主动应了那道死劫,算是惊险无比将之化解,但今年这道……”
萧不笑说着,又低声问道:“皇嫂,你可信转世轮回之说?”
凌苍苍望着他,摇了摇头:“鬼神之说,穿凿附会者居多,我并不信。”
萧不笑道:“若第一句判词在这次死劫中灵验,那皇兄这次,怕是会身死魂灭……不管皇嫂信与不信,今生若尽,他都再无以后了。”
凌苍苍哪里还喝得下茶,她把茶碗放下,叹了口气道:“你装神弄鬼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吧。”
萧不笑这才笑了道:“自然是想劝皇嫂,惜取眼前人,不管还剩多少时日……也请皇嫂,待皇兄好些。哪怕是他这整日病恹恹的,也莫要厌烦他。”
凌苍苍望着他,简直要给他气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厌烦他了,我这是心疼他,心疼到心烦。”
萧不笑还是笑道:“皇嫂哪怕是心疼他才心烦,那也不要在面上显露出来嘛。我这皇兄心思可太重了,他看你不耐烦,说不准还以为你是烦他,又添许多伤心幽怨。”
凌苍苍都给他逗笑了,摇头道:“我算是知道你皇兄为何说你更乖了,你这张嘴,可真太会哄人。”
等萧不笑走了,凌苍苍在书房中收拾了下宗卷,又等萧焕醒了,就给他把宗卷拿了过去,又给他倒了杯温着的药茶。
萧焕刚醒身子尚有些无力,拢着肩上的外衣低头咳了几声。
凌苍苍揽着他的肩膀,把药茶送到他唇边,喂他先喝了几口,这才把茶碗放下。
她还抱着他,就笑了笑道:“你那个神棍堂弟,方才跟我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玄妙法门,什么天命啊,死劫啊的……绕来绕去,最后却是怕我看你病得久了就不耐烦,来劝我待你好些。”
萧焕自然知道她说的就是萧不笑,不由失笑道:“不笑拿着料峭春风,又整日在西山守陵,难免有些神叨,你莫怪他。”
凌苍苍道:“他担忧得并不无道理,毕竟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更何况我这个半路捡来的徒弟。”
萧焕也笑了一笑:“你若真不耐烦,倒也不必日日陪着我。”
凌苍苍道:“他还说你心思重,我要因你生病就厌烦你了,你肯定要黯然神伤。”
萧焕失笑着摇头:“他也真是闲话太多,我哪里有闲情去计较这些。”
凌苍苍哼了声道:“那他也是不知道我的脾性,我哪里会因为这个就厌烦你。”
她边说,就边用手帕去给萧焕擦唇边的水渍,叹气道:“我可是色胆包天的人,师父这病起来,虽然我是心疼得狠……但绝色美人若有病容,不仅不丑,反而我见犹怜,瞧着还更美了些,我哪里舍得放手。”
她之前说那些调笑的话,萧焕虽然不接,但也从未管过她,致使她这满口浑话说得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酿下的苦果只能自己尝,萧焕只能充耳不闻,抬眸笑着对她道:“你也练了这么久枪法,下次他们出去,倒是可以带着你实战试一试。”
凌苍苍听了就眼前一亮:“是吗?我可以出去试试了?”
萧焕笑起来,那双深瞳中也带着笑意:“希望你……不要给为师丢脸。”
他也不知多久没这样眼中带着笑意看向她,凌苍苍顿时就有些神魂颠倒,差一点就要凑上去吻他还透着苍白的唇角。
她清清嗓子这才强自忍住,道:“弟子必不负师父期望!”
没过几日,武林中就出了大事。
地处北疆一向不怎么插手中原事务的天山派,不知为何给各大门派下了战书,说道天山派要一统江湖,识相的门派就快归顺。
他们若只是说说也就罢了,可很快,天山派就派人攻上临近的祁连剑派,杀了祁连剑派的掌门,将祁连剑派吞并。
接着又将青海的抚远镖局灭了门,将镖局的商道据为己有。
瞧那样子,他们是准备顺着商道攻入中原,也不知准备血洗多少武林门派。
中原武林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少林、武当两位德高望重的掌门号召各派一起讨伐天山派,给被害的武林同道讨回公道。
凤来阁是最早接到天山派战书的九大门派之一,立刻就派出慕颜和轸水、井木两堂的堂主,以及半数的弟子参加讨伐大军。
萧焕一直卧床休养,慕颜不在,总堂之中留下的堂主就只剩苏倩一人。
人手紧缺,凌苍苍也就参与了一部分事务。
凌苍苍和苏倩一同出去了几次,她的名号居然也在江湖上响亮起来。
萧焕虽然没有教她任何招数,却把他领会的武功套路都融合到了训练之中,再加上萧千清和聂寒容这样的绝顶高手陪练,凌苍苍武功进境极大。
她这几次出去,有几个看似很厉害的帮派首领,她也能颇为轻松地击败他们。
看她又一枪卸掉了那个盐帮首领的长剑,苏倩就挑了下眉看她:“你倒确实没给阁主丢脸。”
凌苍苍一面往枪里装填子弹,一面笑道:“师父好,徒弟自然也不会差。”
苏倩道:“江湖上多少绝顶高手毕生愿望,是有生之年能和白迟帆交手,你可是他亲自教的徒弟,没日没夜地跟他练了不知道多少场……要是还给他丢脸,那才是可笑。”
凌苍苍木着脸道:“我可不想再跟他交手,我看到他就神思恍惚,他却话也懒得跟我讲。”
苏倩忍不住又大大地翻个白眼:“也许你少对他说些浑话,他就不会再不想跟你讲话。”
转眼间又过去半个多月,等到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下,已是立冬。
这日凌苍苍还是一早去找萧焕,如今水榭外间的门窗都被厚厚的棉帘围了起来,走进去,浓重的药味就迎面而来。
水榭的采光很好,就算所有的门窗都装上了皮帘,房间内也不显昏暗。
她走进去,绕过门口的白玉屏风,就看到了倚在床头的萧焕。
他闭着眼睛,头略微倾着,靠在红木床架上,长发拢在一侧,有些零乱地垂到胸前,微屈的膝盖上放着一卷翻开的文书。
他的一只手按在书卷上,另一只手却从肩上围着的白狐裘中掉出,垂落在床侧。
清冷的日光中,那只手苍白而单薄,手指边缘仿佛要融化在空中,有淡蓝色的血管在手背上微微凸起,一片寂静中,似乎可以听到血液从血管中流到指尖的声音。
他应该是看文书看得累了,倚在床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凌苍苍本欲上前将他唤醒,却又停住了,只是站在他身前。
他的鼻息很细,细到如果不仔细倾听,根本不会听到。他胸口的起伏也很小,小到他在微冷的空气中,像一座静止的雕像。
时光安静地流逝,床顶的流苏在他脸上落下的影子似乎拉长了一些。
过了许久,她终于看到他轻轻蹙了蹙眉,接着抬起压着书卷上的那只手,按住胸口,咳嗽了几声,睫毛微微闪动。
她这才走过去,轻声唤道:“师父。”
放在萧焕膝盖上的书卷掉落在地,他有些怔忡地张开眼睛,看到是她才弯了弯唇角,轻声道:“苍苍?你来很久了?”
凌苍苍坐下将他扶起来,摇了摇头回答:“不算很久。”
她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兴许是因为刚刚醒来,他那双深瞳中的光亮是散的。
萧焕的眼睛一直都很亮,因为异于常人地黑,也就异于常人地亮。
凌苍苍常常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朗夜的星空,极端深邃,极端明亮,光芒瑰丽到几乎溢出,却奇异得并不妖艳。
当他的眼睛失去光芒,就仿佛失去了星光的阴晦天空,只留下一片黑暗,虚无而空洞。
凌苍苍抬起手,摸到了他的脸,她之前虽然时不时就会说些胡闹的话给他,却不曾在举止上逾越师徒的界限。
现在她捧住了他的脸,看着他轻声说:“萧大哥,这一次我变强了,让我陪你走到最后吧。”
萧焕隔了一阵才弯了唇微笑,那双深瞳中重新流溢出光彩,他低声道:“好。”
严冬来临前,天山战局吃紧,萧焕准备带着阁中剩余的精英,赶往天山。
他们出发前的一天,凤来阁的一水院中,密密麻麻跪了一院子玄裳的御前侍卫,小院中挤不下,人就一直跪到了小院外的青石路上。
凌苍苍开门看到这些人,就忙去萧焕房中把他喊起身。
萧焕只来得及匆忙披了外氅出去,他才刚踏出房门,几十把长剑出鞘的锵然声就一起响起。
单膝跪地的御前侍卫突然一齐抽出长剑,石岩、李宏青、班方远双手托剑举到头顶,其余的人以剑拄地。
“淮阴四世家第十一代传人,石岩、李宏青、班方远,及其眷属,谨以此身,宣誓效忠江北萧氏朱雀支第十一代家主,盛世辅弼,危乱护持,烈焰不熄,生死不离。”
几十人齐声念诵的声音在雨雾中低沉回响,余音久久不消。
萧焕愕然地看着他们,胸口起伏了几下,才开口:“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李宏青平日里口才最好,就由他回答:“卑职们自进入御前侍卫两营,就宣誓效忠大武皇帝和萧氏家主。只要萧氏朱雀支一脉尚存,卑职们就要护卫到底。”
他顿了顿,接着说:“陛下既然要去天山,那卑职们也当和陛下共进退,生死不计、护主周全。”
萧焕静了一下道:“你们先起来。”
台阶下一片寂静,萧焕蹙了蹙眉,转头道:“石岩,你让他们起来。”
石岩不善言辞,这次却开了口:“卑职问过德纶皇爷了,皇爷叫我们自己选,所以卑职们就一起过来了。”
萧焕大约是有些急了,胸口起伏,咳了几声道:“父皇尚在,我已不再是大武帝王和萧氏家主,你们去跟着父皇就好。”
李宏青却道:“皇爷说了,皇位和家主都仍是陛下的,他老人家只是暂代。”
萧千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了,在一边凉凉地插话:“我来的时候,皇伯父就说他自己身子也不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叫你办完事就快些回去,他好歇一歇养病。”
萧焕闭了闭眼睛,才又道:“此去天山,多有艰险,无论是谁和我一同去,我也都不能保你们可平安回来……御前侍卫两营是帝王的臂膀和耳目,你们不仅要护持我,也要护持未来的帝王……”
萧千清冷笑着打断他:“我可不想继位,你最好活着。”
他虽只封了一等亲王,没有被册立为皇太弟,但去年底萧焕病危,已给他下了继位的诏书,他如今算是人尽皆知的储君。
他身为储君,却这样干脆地开口,摆明了是拆台。
萧焕沉默了片刻,才道:“千清,既然父皇说他自己身子不好,那你也该早些回京了。”
他说着,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御前侍卫:“把他们也都带回去。”
李宏青却也敢顶撞他了:“我们跟随的是陛下,辅政王千岁尚且没有继位,也不是家主,我们怎能跟着他?”
萧千清哼了声:“你瞧他们也不愿跟着我。”
萧焕也是被他们气着了,咳了两声,就要转身回去:“你们爱如何就如何。”
只是他尚没有转身,寒光一闪,跪在最前面的石岩竟停也不停,回剑向颈中抹去。
青影闪过,萧焕身形如电,险险以指弹开了石岩的长剑,就算如此,剑刃还是在石岩脖子上划下一道血痕。
萧焕的脸色苍白,猛地咳了几声,目光变换,一字一句道:“你们也来逼我吗?”
石岩的身体颤抖,他深深低下了头,低哑的声音发着抖:“石岩……不敢。”
李宏青也是没料到石岩竟如此决绝,忙接过话头道:“陛下此次以身犯险,若只是顾惜我们性命才叫我们回京,那就是叫我们弃主苟活!来日若陛下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唯有以死谢罪!”
凌苍苍眼看他们闹得这样不可开交,忙出来打圆场道:“既然石统领他们已经来了,也跪了这么久,不妨就叫他们先都起来,至于去不去天山,我们还可慢慢商量。”
她边说边向李宏青递了个眼神,李宏青会意,马上接口道:“我们绝不敢逼迫陛下,只求陛下给我们一次尽忠职守的机会。”
在一旁看了许久的萧不笑也忙出来,拱手道:“皇兄,既然大家一片心意,不如皇兄就遂了大家的愿吧。”
萧焕沉默着,看向跪在面前的人群,终于慢慢地开口:“你们先起来,千清和不笑随我进来。”
他虽说的是让萧千清和萧不笑跟他进去,但凌苍苍如今自诩是师父的心腹,自然是要跟师父形影不离的。
她向李宏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起来,就也跟着一同进去了。
萧焕也是被气到了,进去后就坐下咳了几声,凌苍苍忙去给他倒药茶。
他却并不喝茶,而是望向萧千清道:“千清,你带着宏青、方远和半数人手回京。”
萧千清冷笑了声,道:“我不。”
他是跟着凌苍苍混久了,学会了她这套一个不合心意就“我不”。
萧焕顿时有些无奈地去看凌苍苍,她清了下嗓子,移开眼睛。
萧千清又冷笑着道:“我才不管什么天命,我倒要亲眼看看,是天山派那几个老匹夫能奈我何,还是这天命能耐我何!”
他边说还又边去看萧不笑,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让他回京城?你准备带他去天山,却不带我?”
萧不笑摊了下手道:“料峭春风认我为主,王风已经不能再交给我,我又继承不了皇位。更何况天山派地宫中的那个星图,我定是要去看上一看的。”
萧千清冷哼了声,又去看着萧焕道:“你若是带了萧千泓这臭小子却不带我,我就永远也不原谅你!”
凌苍苍在旁心道他这两个弟弟还争上宠了,这事儿恐怕不能善了。
萧焕果然抬手颇为头疼地扶住了额头,凌苍苍忙把药茶送到他手边。
看他端起药茶喝了几口,胸口的起伏也略平缓了些,她就半蹲在他身前道:“萧大哥,我知道你是为他们好,但你也不要再把所有人都推开,自己一人去面对那些了……无论是什么样的敌人,我们多一些人分担,总会好些。”
萧焕轻合上眼睛,叹息了声:“天山脚下如今已不是普通的武林争斗了,先前派去的人已折损了近半数,连慕颜也受了伤……我再带这些人过去……”
这时却有一个淡漠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正从门口走进来的聂寒容:“我们都是江湖儿女,江湖儿女快意恩仇,若国将有难,也定要挺身而出,以此热血报效家国。”
他走进来笑了笑道:“阁主,必定是国难当头之处,才能叫你不得不往,阁主所去之处,也就是我等追随之处……望阁主不要犹豫了,就当是遂了大家的心愿。”
他在凤来阁已久了,又是堂主之一,哪里猜不出萧焕的身份,只是大家都未说破罢了。
萧焕对他笑了一笑道:“寒容,你……”
聂寒容笑了笑,打断他的话:“阁主莫要再让我回家了,能得遇阁主,寒容幸甚,愿誓死追随,无怨无悔。”
凌苍苍握住萧焕的手,对他笑了笑:“萧大哥,你看,有这么多人要同你一道,陪你一同走这条路,无论有多少艰险,我们也定能一举获胜。”
她又在萧焕开口之前,就笑着打断他:“你也别说让我走了,你答应过我了,这次让我陪你一起,走到最后。”
他们终于还是一起踏上了去天山的路,自陕西道过阴山,出玉门关,走的是狭长的古丝绸之路。
从出了玉门关的那日起,雪就下了起来。
先是零星的雪粒子,时断时续,接着就是鹅毛一般的大雪。
这日黄昏,漫天漫地的大雪像是疯了一样,风呼啸着从大地上席卷而过,沿途携起地面的积雪,横扑向茫茫的大漠。
马匹在暴风雪中举步维艰,细小盐粒一样的雪从领口和袍底倒灌进衣服中,风帽的边缘拍打在额头上,像是刀割一样。马前五步之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们在这样的大雪中跋涉了半个时辰,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一处驿站,总算看到风雪中的石屋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这一行有十几人之多,这驿站中却已挤了更多的人。
大雪封路,生了炭火的小屋中挤满了躲避风雪的旅人。
这地方地处边疆,又是江湖侠士们活跃的地段,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很多,凌苍苍带了两个人打开门走进去,那些旅客只是看了眼他们,就又开始聊天。
那些旅客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的,全都是近来武林中最受关注的大事——中原武林和天山派的战局。
火堆前一个剑客拨了拨炭火道:“依几位来看,这次中原武林和天山派,哪方胜算大些?”
他身边那位持着烟袋锅的精瘦老者抽一口烟,缓缓说道:“谁知道?”
老者对面是位白净脸皮的年轻剑客,他当下接道:“凤来阁白先生不是要率众来西域了吗?要天山派缴械投降,不是什么难事。”
年轻剑客身边那个虬髯汉子微微冷笑了一声:“白迟帆?他又不是天神天将。少林、武当七大剑派,再加上凤来阁的人马,气势汹汹到西域来,也只是被困在博格达峰下三月有余,人力折损不算,连天山老怪的一根毛都没有逮到。如今白迟帆来了,天山老怪就会束手就缚?”
年轻剑客脸上有些涨红:“傅大侠,我又没说白先生是天神天将,也没说他一到,天山老怪就会束手就缚,我只是说白先生到了胜算会大一些。”
他边说边向先前说话的那个精瘦老者道:“纪老,你说呢?”
那精瘦老者吸了口旱烟,慢腾腾开口:“天山老怪坐镇天山二十余载,她的功夫深浅,二十年来都没人能够说出个一二,但凡与她交过手的人,不死即伤。更何况还有个她的兄长云无涯,也是深不可测的人物。
“中原武林人数虽众,精英也不少,但天山之上地形复杂,峭壁关隘易守难攻,加之天气酷寒,中原人士多不适应。老夫愚见,最终结局如何,难说得很。”
精瘦老者慢悠悠说完,突然看了看年轻剑客:“文少侠,你有亲朋好友是凤来阁中人吧?”
年轻侠客点头道:“我有一位好友在凤来阁中,依我那位好友所说,他们阁主待人最是和蔼,遇事也身先士卒,堪为表率。凤来阁上下,都钦佩敬重他。数月之前,机缘巧合,我也曾得见白先生的风采,谈吐仪态清雅无双,着实叫人心生向往。”
一直缩在火堆边缄口不言的青白脸色汉子忽然抬了抬头,轻蔑地哼一声:“清雅无双?那姓白的屠杀无辜时狠辣卑鄙的嘴脸,你没看到过吧!”
年轻剑客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头:“木前辈何以会出口伤人?难不成是看白先生年纪轻轻就声名煊赫,心生不平吗?”
“你这是何意?”青脸汉子蓦地坐直,提高了声音,“难道是说我木某人妒忌那姓白的?”
年轻剑客见他动怒,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轻哼了一声:“到底是何意,木前辈自己心里最清楚。”
青脸汉子一掌拍在火盆边缘,怒极反笑:“我就算去妒忌一只狗一头猪,也不会去妒忌那个病夫!文少侠,你倾慕的那位白先生,可是个缠绵病榻的病鬼,这次前来西域,别说击杀天山老怪,只怕自己先就病死了!”
年轻剑客也动了怒:“木前辈,你嘴上也忒尖酸刻薄了吧?白先生可曾得罪过你?就算白先生身子一向不好,也不至于如你所说的那样!”
青脸汉子冷哼一声:“得罪?那姓白的从未得罪过我,只是把我的……”
他忽然打住,冷笑着转了话锋,“你不知道吧?你的那位白先生,自凤来阁的人马从金陵启程起,就躲在马车中,连面都不敢露,我看他是病入膏肓……”
嘭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青脸汉子的额头飞过,在他发际处擦出一条血痕,余劲不消,直没入了他身后的墙壁中。
凌苍苍吹散枪口上的硝烟,笑笑道:“这位武林同道,那位少侠说得不错,嘴上不要太尖酸刻薄为好。”
看到她手上的火枪,年轻剑客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火枪!你是白先生的亲传弟子凌姑娘?果真名不虚传!”
凌苍苍挑了眉,向着青脸汉子说道:“不知这位同道和我师父有什么冤仇过结,不过江湖人不靠耍嘴皮子立足,这位同道说是也不是呢?”
她正说着,石屋的木门再次打开,是萧焕带着几人进来了。
那年轻剑客的双目突得就更亮了些,惊喜地道:“白先生!是白先生亲临了!”
萧焕对他微微笑了笑颔首,又问凌苍苍:“怎么了?”
方才还在咒骂的人此刻就站在了眼前,那青脸汉子的脸色自然非常难看,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凌苍苍清了下了嗓子:“没什么,只是大家说起天山脚下的战局,讨论了几句。”
萧焕就站在门口众人都能看见之处,缓声开口:“既然各位武林同道说起了天山下的战局,那白某也就多说几句了……中原武林在博格达峰下损失惨重,却不单是因天山派掌门和代掌门武功高强,天山派弟子武功高强。
“而是因天山派早就勾结外邦,在天山囤积火器火炮,乃至引外邦匪兵进驻在天山脚下。七大门派和我凤来阁的弟子,就是被天山派弟子和外邦匪兵前后夹击,才会损失惨重。
“他们先前侵占祁连剑派,诛灭青海镖局,也是想要打通商路,引这些外邦匪兵由商路入侵我大武国土。
“若让他们在天山站稳了脚跟,明年春就必定会大肆进犯哈密、肃州,接下来更是要由西宁、汉中,践踏中原腹地。”
这些话连凌苍苍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那年轻剑客顿时就急了,抢话道:“若是这样,这天山派不单单是武林败类,更是国之叛徒,朝廷也不管管吗?”
萧焕笑了一笑道:“朝廷自然是管的,朝廷已调兵去了哈密卫,也调去了火器营,天山脚下的外邦匪兵,自有朝廷的兵马剿灭。
“只是这天山派上下的武林败类,若不清除,日后必定还会勾结外邦危害边疆。只是朝廷兵马不好上天山介入武林争端,就须得我辈前去清除了。”
他在这里对着这些赶路的路人娓娓几句道来,已将天山脚下的形势都剖析清楚,也告知了这些人为何一定要剿灭天山派。
那年轻剑客听到这里已是义愤填膺兼热血沸腾,当下就站起身道:“这天山派上下卖国求荣,当真是无耻至极,我等江湖侠士,怎可坐视不理?”
其余的侠士自然也大声附和,萧焕又将目光转向那青脸汉子,道:“这位同道,无论同白某有何恩怨,如今大敌当前,我等当暂缓私仇、同心杀敌。若此战之后白某能留得性命,自然随时恭候好汉,前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青脸汉子自然无法反驳,低着头瓮声瓮气道:“白阁主大义,天山脚下不论恩怨,若有来日,我们再从长计议。”
萧焕微微笑了笑,转头对身旁跟着的石岩道:“将我们带来的好酒,搬两坛过来,今日在这里的都是为国上阵杀敌的英雄豪杰,我凤来阁当敬他们一杯。”
石岩抱拳得令去了,将酒带进来分给屋中的人,江湖人士大多好酒,酒坛一开气氛顿时就热烈了起来。
萧焕却没留下来跟众人一道喝酒,微笑着向房内人拱手示意,就转身又出了石屋。
凌苍苍也忙跟他出去,见他果然出了门转到马车前,就低头咳着口血。
她忙扶住他,也还是低声埋怨:“不是说好了,只有我带几个人进去打探下情况。”
他们这次来了上百人,阁中弟子和一多半御前侍卫已经由苏倩和李宏青、班方远带着骑马走在前面。
他们因为带了几辆马车,驮着一些物资,就落后了,今日才刚到哈密卫附近。
他们带的这几辆马车里,有两辆是萧千清特地调来的,自然豪华无比,四壁都裹了厚厚的防寒毛毡,车内还有取暖的碳炉,夜里停在驿站或者郊外,能当做休息的厢房用。
所以今日他们到了这个驿站,其余人也就没下去,只有凌苍苍看驿站里江湖侠客较多,说要过去打听下消息。
萧焕弯了下唇,不去提自己是听到她枪响才下车过去的,只是道:“我去看下他们也好……”
他说着又咳了几声,才轻声道:“这些人到了天山脚下,也不知有几人能保全性命……我若为了他们自己好,该劝他们回去。”
凌苍苍摇了摇头:“你告诉了他们国难当头,去与不去他们自有想法……更何况武林中人皆知天山脚下战局危险,能冒着风雪来到这里的人,也都不会是胆小怕事之徒。”
萧焕笑了笑道:“对,所以我更该去看看他们……去看一看大武的热血侠士。”
他说着就又侧头咳了几声,凌苍苍忙扶着他,把他往马车里带。
他如今寒毒已深,这一路上风雪又急,虽没有那青脸汉子说得那样连马车也下不了,但也并不好。
她一边扶着他走,一边就叹了口气轻声道:“萧大哥,你若是只骗他们去冲锋陷阵,自己却躲在一边说着什么千金之躯不坐垂堂,那才是不把黎明百姓当人看的肉食者鄙……但你自己却来到了最前线,挡在了所有人之前,那你就不是沽名钓誉的假仁假义之徒。”
她说着顿了顿,抬起头看他:“他们看到你到了这里,他们就知道你会跟他们一起冲到天山下,和他们一起面对刀剑枪炮,所以,你就是他们眼中的大侠和大英豪。”
萧焕轻闭了闭眼睛,又笑了笑:“苍苍,你夸我,是不是也夸得太过了些。”
他们已走到了马车前,凌苍苍就停下来,回过身,抬手捧住他的脸。
雪仍在大片落下,雪花仍在他们之间不停落着,她隔着这不断飘落的雪花看着他,低声说:“萧大哥,你自己也许不知道……但你就是这样好。”
她擦掉他唇上的雪花,踮起脚就要去吻他,却听到身侧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阴恻恻的声音:“你们要卿卿我我,能不能回你们自己的马车上去。”
凌苍苍忙转过头,就看到马车厢的门打开了一点,里面是萧千清阴沉的脸,旁边还有萧不笑凑过来,一脸看戏的神色。
她这才发现大雪中自己找错了马车,她和萧焕的马车,是停在旁边另一辆。
她清清嗓子,忙拉着萧焕过去,回他们自己的马车。
离开了哈密,就脱离了大武戍卫的区域,他们料到接下来的路不再好走。
第二天下午,当他们经过一片牧民的营包,就遭遇了伏击。
那是十几个穿了伪装趴伏在雪地中的雪衣人,等他们经过,就一跃而出,攻向他们。
好在这些人并不算绝顶高手,倒也不难对付。
凌苍苍又击毙一个雪衣人,她身后的萧焕淡声道:“留下一个活口。”
萧焕并未出手,只是围着白狐裘,抱着暖炉,站在她身后观战。
凌苍苍正好打完一轮子弹,有个雪衣人瞄到空隙,朝着萧焕猛地抛出手中的长剑。
距离太近,那个雪衣人又突然发难,长剑被凌苍苍一掌击偏,剑尖还是划过萧焕的面颊,在他脸颊上留下一条细细血痕。
子弹从凌苍苍的枪管里呼啸而出,那个雪衣人的右肩中枪,雪衣上顿时一片鲜红,扑通一声匍匐倒地。
她收拾完这人,就忙过去捏住萧焕的下颔,扳过他的脸来看:“怎么样,会不会破相?”
萧焕微弯了下唇角,低声道:“无事。”
一旁的萧千清正把剑上的血甩掉,道:“他哪里躲不开这个,他是故意的,好叫你心疼!”
凌苍苍却对萧千清的话充耳不闻,看萧焕脸颊上那道伤口不深,愈合后应该不会留下伤疤,就用指肚将血迹擦掉,才放开他。
待这些雪衣人都被制服,凌苍苍一脚踢在先前被她用枪打伤的雪衣人肩上:“别装死,起来。”
那雪衣人没有爬起来,连动都没有动。
这家伙一开始被她打伤时,还在颤抖抽搐,刚刚却突然不动了。
凌苍苍蹲下来揪起那雪衣人,他的脸从积雪中露出,血管尽凸,肌肤是一片诡异的蓝绿色,她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萧焕道:“不要碰他的肌肤……这是孔雀散。”
萧千清道:“方才那几个,也都是这么毙命的,应是看形势不对,就服毒自尽。”
萧焕微皱了眉:“这不是天山派的人,往后的路途,多加防备。”
石岩拱手领命,众人都去重整行装准备上路。
他们接下来全力疾速赶路,在天色黑透前,终于到了一个小城镇。
今夜总算可以在旅店中休息,所有人都舒了口气。
下午那场伏击过后上了马车,萧焕就睡了过去,凌苍苍下车安排好夜里的住宿,就上车唤醒他。
睡了一下午,他的脸色也仍是苍白的,凌苍苍轻声唤他,他却迟了一阵才睁开眼睛,突然曲起身子咳嗽了起来。
凌苍苍忙抱起他的肩膀,扶他稍稍坐直,托住他的身子,帮他抚着胸口归顺气息。
看到他呼吸逐渐平稳,她才松了口气,擦去他额上的薄汗。
他合了眼睛,轻咳着问:“我们到哪里了?”
凌苍苍答道:“鄯善。”
萧焕点头:“离天山很近了。”
他接着又轻叹了声:“他们不会再让我们平安走下去,只盼着今晚能够无事。”
凌苍苍想起他白天说过的话,就问:“那个雪衣人自尽时,你说他不是天山派的人,那是哪派的人?”
他微弯了下唇角,叹息了声道:“你可知那一心要祸乱大武的异邦,并不会只和天山派勾结……他们还会使金钱买通各路人马,虽说总有人不耻挣这卖国的钱财,但重赏之下,必定有人心动。”
凌苍苍想了下道:“萧大哥,你的意思是,敌方还发了赏金,买通了许多武林人士,来沿路伏击我们?”
他没再回答,他的身子突然向前倾了倾,仿佛是脱力般靠在她手臂上。
凌苍苍忙托住他的肩膀,想扶他坐起来,手背上却突然滴上了一片温凉的液体。
他那双深瞳像是失了焦般垂下来,从他淡白无色的薄唇间,有一股暗红的血涌出来,落在她的指间,不停地流了下去。
她头颅里仿佛有个重锤在狠狠地敲打,紧紧搂住他的肩膀,哑着嗓子道:“萧大哥……”
他深瞳中的光芒更散了开些,轻咳了一声抿紧嘴唇,血却还是从嘴角涌出来,蜿蜒流过他的下颔。
有人突然过来扶住他的肩膀,将一枚有淡金光泽的药丸塞入他的唇间,接着出指在他胸前的穴道点过。
他喉咙微动,将那枚药丸咽了下去,合上眼睛仰面倒了下去。
那人接住他的身子,将他缓慢地放下去躺好,这才擦了擦头上出的冷汗,冷着一张脸轻哼了声。
这人竟然是萧千清,他身侧跟着的萧不笑也是一脸余悸未消,低声道:“这也太险了。”
凌苍苍愣了下,忙问:“萧大哥怎么了?”
萧千清又冷哼了声:“下午被伏击时,我看他连那把剑都躲不开,就觉得不对,他还敢继续假装若无其事。”
萧不笑则叹了口气道:“这药是郦先生留给我的,说若是看皇兄不大成了,就给他吃,能再顶一阵子。”
凌苍苍愕然的听着,哑着嗓子问:“方才他是……”
萧千清翻了个白眼,又冷哼了声:“他还能怎么样?又差点断气了呗。”
他说着紧抿了唇,道:“这样下去不行,苍苍,你带着他躲几日,我们把追兵引开。”
萧不笑也将一只木盒递给了她:“皇嫂,这盒中还有九枚药丸,你替皇兄收着,要他情况十分不好,再给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