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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六章 白玉 ...

  •   萧焕还是在车内睡下了,这是许久以来,凌苍苍任由自己贪恋地看着他。

      他的脸半埋在阴影中,鼻梁挺直,睫毛安然地合在一起,微微翻翘。

      她看了一阵,俯下身子把嘴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他的嘴唇很柔软,带着微凉的体温。

      他没有知觉,依旧昏睡,她又看了看他,转身走出了马车。

      车外是套好了马在等着她的萧千清和萧不笑,她从萧不笑手中接过马车的缰绳,对他们点头道:“保重。”

      萧千清点了下头:“保重……苍苍,天山脚下见。”

      凌苍苍对他们再次点头,扬起马鞭,顶着夜色和仍旧不断落下的雪花,走向了莽莽的雪原。

      第二日一早,凌苍苍从皮帘里探出头,雪花凉凉地落在她的鼻尖上,触目所及,是茫茫无边的雪野,一直延伸到天际。

      没有一个人,除了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和骏马啃食草料的声音之外,空旷无人的雪原中一片宁静。

      他们带上了充足的食物和喂马匹用的草料,这里是戈壁滩的最深处。

      不断飘落的雪花可以最好地消灭踪迹,沿途留下的车辙应该已经消失无踪。

      荒漠是最好的藏身地点,即便是最厉害的追踪高手,也难以在如此广阔的戈壁上找到一辆马车。

      荒漠中生存必须解决的水源问题,则利用满地的积雪就可以解决。

      萧千清他们会伪装成萧焕还在的样子,继续向博格达峰进发,吸引所有的攻击,而凌苍苍和萧焕,将在这里休息几日,避开追兵。

      凌苍苍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萧焕好像终于醒了,他来到门口,伸手想掀皮帘:“这么安静,还没有出发吗?”

      她不回头,霸道地把他的手按回去:“外面凉,不准出来。”

      他突然明白过来,再次伸过手来:“苍苍,这不是在驿站外,我们在什么地方?”

      凌苍苍接着把他的手摁回去:“说了外面凉,不准出来了!从现在起,我说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车厢里被碳炉烧得暖洋洋的,凌苍苍半躺在垫子上。

      车厢另一侧,萧焕披了一领雪狐大氅,正就着已经调亮的灯光,俯在小几上写着什么。

      这一刻真是慵懒又安逸,她侧躺过来,用手臂支起头看着他:“萧大哥,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他转头看了看她,神色间有些无奈,笑着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凌苍苍晃晃头:“萧千清长得那么美,可是你和他站在一起,却让人觉得,不知道是该多看他两眼好,还是该多看你两眼好。这不就是说,你也好看的很?”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我没留意过这样的事情。”

      凌苍苍扬扬眉:“嗯?怎么能没留意过?”

      萧焕仍是继续写着字,笑着低叹了声:“我没有那么多空闲……去留意这些事。”

      凌苍苍倒是突然想起来:“对了……我们在江南第一次遇见,我开口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第二句就是,你长得可真好看。”

      她边说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那时眼睛都快贴到你脸上了吧?”

      萧焕又看了她一眼,笑着摇头:“我那时在想,这个小姑娘这种看法,难道我是什么吃食,她准备要把我一口吞到肚里去?”

      凌苍苍哈哈笑出声来:“萧大哥,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实在太好看,我才会这样迷恋你。”

      萧焕终于写好了那封信,他把它折一折放进了信封,就笑着摇头:“你若不这样迷恋我,也可以。”

      凌苍苍忙摇头:“那不行,这么个绝色美人放在我面前,我都没吃到一口,必定不可能就此放手。”

      她说着就凑过去抱住他的腰,问道:“萧大哥,你写的什么?”

      萧焕把信交给她:“你可以收着,是凤来阁的一些账目和事项,怕日后交待不清楚。”

      他会在这个时候写这些交给她,应该是怕到了天山自己不再有空闲去写,也是怕大战过后,他已没有机会再交待这些琐事。

      凌苍苍把信封接过来,又沉默了下才道:“萧大哥,你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对吗?”

      萧焕微顿了下:“不,我来天山,恰恰就是为了活下去。这世间唯一能解我体内寒毒的东西,就在天山派的地宫中……我要活下去,那是最后的机会。”

      他说着,微微笑了笑:“只是这机会太渺茫,总不能信我有如此运气……这些该交待的事情,也趁早交待为好。”

      凌苍苍躺在他膝盖上,他如今不再拒绝她各种亲密的动作,只是也从不回应。

      她在他膝上抬起头看他:“萧大哥,我小时候,阿婆总是说,若想要什么,去求一求就好了,求得多了,也就能有了。

      “我曾觉得,那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农家妇,她有许多东西,只能靠求一求神明保佑才敢肖想。

      “可我后来明白了,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王公贵族、盖世英雄,也总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有许多遗憾无法弥补,有许多愿望无法实现。

      “在这时,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所能做的,也唯有祈求,祈求神明,或者紧紧是在心中祈求一下自己,祈求自己不要放弃,祈求自己永远都要坚持下去。”

      她说着,看向他笑了笑:“萧大哥,我所求的,只有你……说我是迷恋也好,说我是执念也罢,我都只想要你。”

      萧焕也低下头看着她,从前年在江南到如今,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稚嫩,容颜愈加明艳。

      可她此刻趴在他的膝头,仰起脸看着他,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却仍是像什么小动物般,渴恋仰慕,倒映的全都是他的身影。

      他本不应该再去招惹她,却仍是止不住心动,抬起手触到了她的脸颊。

      她将头歪了歪,将自己的脸颊贴到他掌心,满足地呼出口气,仿佛仅仅是如此触碰,已能叫她心满意足。

      他顿了片刻,轻声说起:“我先前给过你那枚白玉佩,你还留着吗?”

      凌苍苍愣了愣,才想起来那是在钟家门外,她把他的车拦下来,他让苏倩转交给她的信物。

      她笑了一笑,忙从自己随身的锦囊里把那玉佩摸出来给他看:“这是你随身戴过的物件吧,我怎么舍得丢,我收着呢。”

      他看到弯了弯唇,从怀中拿出来一个锦囊递给她:“还有这个玉镯,也还给你。”

      凌苍苍忙打开,看到里面那只白玉镯子,愣了一阵才想起来:“啊,这是我的那只镯子?是我及笄礼时我爹给我那堆东西里的,我进宫后才戴了起来……后来好像是,打牌输给宏青了?”

      萧焕看到她那不走心的样子,也是无奈地笑了笑,这才缓缓说道:“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到哈密卫……德祐六年冬,哈密周边的村镇起了时疫,我那时正在平凉府行医,听到消息后,就同几个游医,一起赶了过来。

      “那月余虽然艰辛,倒也救了不少百姓,我临走时,镇长一定要我带走一块玉石原料,说是此地没有什么特产,唯有这些石料。

      “这石料未切开时也并不值钱,镇长叫我不要客气,带走一块留个念想。虽说原石赌玉,十赌九输,但万一这块就是上等玉料,也算是我自己的福气。

      “我回京师时,路上也下了大雪,我也是在雪中赶路,走得并不是十分顺畅……我得在新春宴和新春祭典之前赶回京城,这种时候再让馨儿假扮我去,总是不好。”

      “我还想着,也最好能赶在二月初十之前……将这块玉料交给玉匠,切开做出个什么东西。”

      凌苍苍听到这里,也才突然明白过来,惊讶地从他膝头直起了身子:“萧大哥,这玉镯就是你亲自从哈密带回去的那块玉石做的?这是你给我的及笄礼?”

      萧焕弯了下唇,笑看着她:“兴许是我运气不错,那块石料切开,正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同进贡上来的也不差。宫中的玉匠将那玉料做成了一个玉镯,也还有剩余,又做了块玉佩……这玉佩,我就留着了。”

      凌苍苍听着,却突然有些想哭,扑到他怀中,抱住了他。

      萧焕抱住她的脊背轻拍了拍,已经三年过去了,他仍能想起来那赶回京师时,寒角连营、荒野皆白,唯有羁旅途中的老马陪着他。

      那块尚未开出的石料,在他的行囊中沉重地压着……也许那不过是块普通的岩石,开出来后至多做块铺地的顽石;也许那会是块温润美玉,可以雕琢成他送给未婚妻子的及笄贺礼。

      不是大武皇帝送给未来皇后的贺礼,而是他,送给他那小小的,方才及笄的未婚妻子的礼物。

      凌苍苍也像是知道,她把头埋在他的肩头,哽咽着,也还是努力说:“萧大哥,这是你送给我的,不是皇帝送给他的皇后的,是你!”

      他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微弯了唇角,轻声道:“是的……是我。”

      以往不是没有人询问过他,生而为天潢贵胄、帝王至尊,又为何要行走江湖,在这苍凉山水间,做犹如浮萍的旅人。

      他从未答过,其实却是,不见百姓疾苦,如何做生民君父?不怜稚子老弱,如何统御万乘千秋?不去做一介平民,又如何知晓要爱一人,才能爱天下人?

      他看她还是在他怀中不住抽泣,为了逗她开心些,就笑道:“我若不是大武皇帝,只是一介穷郎中,也就只能靠这点运气,才能送你一件像样的贺礼。”

      她仍是哽咽不止,他就又笑着道:“不过我若只是一介穷郎中,怕是也不能让凌先生同意我们的婚事。”

      凌苍苍边哭,边摇了摇头:“我的婚事,用不着他同意。你若只是个穷郎中,我就翻墙逃出家来,同你私奔。”

      萧焕听着,也是终于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看来,我若只是这个穷郎中,也还不错。”

      凌苍苍哭着抬起头看他,她眼中还都是泪水,却抽泣着道:“萧大哥,我可以……吻一吻你吗?”

      她如今倒是连吻一下,都要先问一问他,萧焕轻叹了声:“也可……”

      他话音未落,她的唇就凑了上来,她小心翼翼地吻着他,哪怕她的泪水落在了唇齿间,有苦涩的味道,哪怕他口中也有清苦的草药味。

      她过了许久才退开,把那枚玉佩仔细地系回他腰间,又把玉镯郑重戴回自己的手腕上。

      她擦干了眼泪,抬头对他笑了笑:“石料里开出来这么好的玉,是万中无一的运气……许是你在时疫中救下来的那些牧民感激你,带来的好运。我们借一借这运气,今年也一定,要逢凶化吉。”

      宽大的砂岩孤单地擎在戈壁滩上,有辆马车停在避风的岩石后。

      袅袅的白烟升起,在飘落的雪花中慢慢升高,凌苍苍翻翻炭火上烤着的肉串——这已经是第五串了。

      他们在马车里带了各种食材,甚至还有几块前一日才宰杀的新鲜羊肉。

      左右也是无事,凌苍苍干脆生起炭火,用竹签串了切好的烤羊肉串。

      前几串不是太老,就是太硬,食物又不能浪费,都被她吞到了肚里。

      现在这第五串肉,色泽慢慢变成了金黄,鲜香的肉味飘了出来,总算有希望成功了。

      身后马车的皮帘被掀开,萧焕的声音里带着笑:“肉瘾过够了没?我的笔好不好用?”

      凌苍苍边翻肉,边不怎么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她一时找不到串肉用的东西,就把他的一支毛笔拆了削成竹签了。好吧,那是支湖州紫竹狼毫笔。

      凌苍苍心里嘀咕,手下一点都不慢,一眼看到肉串上已经滴下了亮晶晶的油滴,立刻撮起盐巴作料洒上,再翻一翻,就算出炉。

      她先咬了一口,口感又鲜又嫩,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她忙托着肉串,献宝一样跑过去递到萧焕身前:“这串很好吃,快咬一口!”

      他笑笑:“油烫,小心伤到手。”

      说完张口斜着撕下一块肉,慢慢咀嚼。

      看着他文雅到随时可供人瞻仰的吃相,凌苍苍忍不住笑了出来。

      萧焕等嘴里的肉块咽下去了,才问:“怎么?”

      凌苍苍笑得眼睛都快眯上:“我突然想起来,去年冬天在库莫尔那里,真难为你能扮成赵富贵那样的人,装粗鲁装得很辛苦吧?”

      萧焕无奈笑笑:“扮成那样最不容易令人察觉。”

      凌苍苍摇头晃脑:“我的美人这么斯文,生得又这么秀丽,我可真是太有福气了。”

      萧焕如今已不再去管她的胡言乱语,只是笑着摇头。

      凌苍苍赶快再劝他趁热吃了两块,直到剩下最后一块,才拿回来放到自己嘴里咬下来。

      没嚼两下就没了,塞牙缝都不够,她咂咂嘴,有了一次成功的经验,转身继续去炭火炉前烤肉吃。

      她还没串好肉,背后就响起了衣料窸窣的声音,萧焕从车上下来,站在她身边。

      凌苍苍忙道:“外面冷死了,你快回去!”

      萧焕笑笑,俯下身子去看炭火,被扬起的烟灰一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凌苍苍忙转过身去催他:“身子刚有点儿起色就乱跑,快回去!”

      他笑了笑:“不碍事,想不想吃炖羊肉?”

      凌苍苍眼睛一亮:“好啊,可是我不会做。”

      萧焕一笑:“去把锅拿来。”

      萧焕只说了要炖羊肉,没想到真就炖出来了。这一锅羊肉,刚揭开砂锅,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凌苍苍迫不及待地捞起一块羊肉放到嘴里,边不顾烫舌头地大嚼,边向坐在对面的萧焕道:“好吃,这手艺你跟谁学的?”

      他笑笑,看着她大口吃肉,并没有动筷子:“郦先生偶尔会带块生肉来养心殿找我。我们会遣开其他人,煮一锅肉,一起喝酒。”

      凌苍苍啧啧出声:“瞒着别人偷偷煮肉喝酒,你不要告诉我,你养心殿的御案下,藏着一口煮肉的砂锅啊。”

      他笑着摇摇头:“没有。”

      他顿了一顿,才又笑了一笑:“锅和炉子在东暖阁的床下藏着。”

      凌苍苍呆住了,自然也是想到了去年冬天,她在库莫尔大营造谣说他在东暖阁的床下藏了许多记仇用的小本本的事。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床底下,除了锅和炉子,到底有没有藏着记仇用的本子?”

      他笑着摇头,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少了几味作料,不很像以往的味道。”

      凌苍苍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按住他的肩膀:“你等着,我去找些酒来。”

      她找到带来的那只皮囊,把里面还剩的半囊烈酒放在炉上热,等酒熟透了,再匀到一只银杯里端到车内。

      她向萧焕笑了笑:“可惜不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不过很够劲儿,能喝一些吗?”

      他从她手中接过酒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虽然紧接着就咳嗽了几声,但他笑了起来:“是好酒。”

      凌苍苍又把酒杯夺过来,放回自己面前:“有肉有酒,意思到了就行了。喝多伤了身子,我可就心疼了。”

      萧焕蹙着眉,静静地凝视她,又笑了笑:“苍苍,你有没有什么想干的事情?”

      凌苍苍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什么想干的事情?”

      他笑笑:“不出于任何考虑,只是你自己想做的事。”

      凌苍苍仔细想了一下:“你娘亲先前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她让我找到自己的道,那时我告诉她,我要做大侠,我要保护你,保护所有人……这也许就是我想做的事。”

      萧焕笑了一笑:“苍苍,如果让你做凤来阁的下一任阁主,你喜欢吗?”

      凌苍苍一愣,她倒是没有想过这个,她想要做大侠,行侠仗义,快意江湖。但现在这么一个弟子过万、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的江湖组织放在她的面前,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但片刻后,她就明白过来,独自潇洒固然是好,但如果她能够支配凤来阁,就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情,把凤来阁变成更好的江湖门派——像聂寒容说的那样,是所有江湖游子的家。

      她果断出声道:“我当然喜欢。”

      萧焕的深瞳亮了下,挑起唇角笑了:“很好,我正为凤来阁阁主的继任发愁。”

      他说完,又笑了笑:“苍苍,我希望你能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这么说,凌苍苍猛然间想起来,那还是在库莫尔大营的时候,她和库莫尔吵架,似乎说过一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到底想干什么”。

      当时萧焕易容成赵富贵,也在帐篷里,应该是听到了这句话,原来他一直还记得。

      原来她有心或者无意说过的每句话,他都还记得。

      砂锅里腾起的热气迷了眼睛,眼前腾起白雾,凌苍苍胡乱地点几下头,低头继续扒羊肉。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三日,清晨的戈壁大雪依旧。

      凌苍苍像前几日一样,比萧焕早起一点,烧了洗漱用的热水,去砂岩下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给马喂草料。

      她从马棚里返回,无意间在路上看到一个脚印,那是一个很新的脚印,飘落的雪花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住它的痕迹。

      这不是她的脚印,而萧焕今日还没有出来过。

      没有时间给她多想,她身侧的砂岩后突然传来刚猛的劲风,她凭直觉向旁边闪去,一柄长剑贴着她的肩膀险险擦过。

      剑风卷起飘落的雪花,她身旁的雪层突然破裂,纯钢的长棍和着飞扬的积雪从她脚下扫过。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声巨响,不远处的马车在这声巨响中化为一团耀眼的火球,热浪阵阵袭来,马车的碎屑和雪花一同凌乱地飞舞,一团燃烧着的雪狐裘哧一声落在她面前。

      她心中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地掠过:萧焕还在车里。

      她立刻转身向燃烧着的马车残骸跑去,肩膀却突然被钢棍压住,身体跌到积雪中,细碎的雪花钻入鼻孔和眼睛。

      她一脚踢在身后那人腿上,他闷哼了一声,手上松了松,她趁机以手横扫,激起大片积雪。

      在飞扬的雪片中,她滑过钢棍跳起,不管背后袭来的长剑,拼命向马车冲去。

      还没踏出一步,她的腰突然被一只手臂揽住,那人穿着纯白的狐裘,怀中有淡淡的药香,这是萧焕。

      王风切开雪幕,准确地迎上劈头而来的长剑,长剑无声断成两段,青光毫无凝滞,微扬,没入到那人的咽喉之中。

      王风拔出,血珠飞散,在空中滑过一道媚红的弧线。

      那道媚红尚未消逝,剑光轻回,已经切入了下一个人的手腕。

      握着钢棍的断手和血花一起飞上天空,凄厉的惨叫声中,那个白袍人握住手臂翻滚在雪地里。

      萧焕轻轻甩掉沾在王风上的血珠,淡然的声音里含着丝悲悯:“大师的伏魔杖法已有第五层的功力,想来在少林中辈位不低,为什么要为虎作伥,相助外邦匪徒?”

      在经受不住剧痛的翻滚中,那人头上的风帽已经脱落了,露出里面烫着九个戒疤的光头。

      听到萧焕的话,他慌乱地把头向积雪中钻去,嘶哑地大喊:“我不是少林弟子!我不是少林弟子……”

      他一边叫,一边猛地从雪地中跃起,狠命撞向砂岩,鲜血和着脑浆飞溅开,他的身子僵硬地落在雪地中。

      他这样子也太过惨烈,凌苍苍忍不住把头侧开,打了个寒战,抱住萧焕的身子。

      萧焕也侧开头不再看那具尸身,他轻咳了一声,把手中的王风收入袖中,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伤到哪里没有?”

      凌苍苍摇了摇头,萧焕放开揽着她腰的手,低头弯腰,按住胸口轻咳。

      凌苍苍这才看到他纯白的狐裘上沾了几片火药的黑印,披散的黑发也有些零乱,连忙扶住他的身子:“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是火药的余劲震到了身上,调息一下就好了。”

      凌苍苍想起刚刚马车爆炸时猛烈的气流:“这么厉害的火药,是江南霹雳堂的人到了?”

      萧焕点头道:“马车四周埋伏的三人,都是霹雳堂雷家的人。”

      凌苍苍又看了看身边雪地中倒着的那个剑客,他手中的长剑狭窄而扁平,剑脊上雕着海南派的徽记。

      来伏击他们的这几个人居然分属少林、海南、霹雳堂雷家这素来没有多少瓜葛的三个门派,这样的情况,不能说不诡异。

      她看着就忍不住道:“天山派和那外邦势力竟然已经渗透至此了。”

      萧焕也蹙着眉思索,舒展眉头后,低咳了几声,向她笑了笑道:“已经有人找到这里,我们不宜再留了。”

      凌苍苍看一眼被烧成一团残骸的马车,苦笑一声,食物和住处都没有了,就算想留,也留不下来了。

      马车中的东西被炸了个一干二净,幸亏他们的随身物件都还算带了出来。

      火炉在砂岩后,居然没怎么受爆炸的影响,一壶热水还烧得好好的。

      凌苍苍从地上的死尸身上搜到一个水袋,装满一水袋热水,就算整装完毕了。

      她做这些时,萧焕站一边等着,大约是被火药气流震动的内息还没有平复,他还不时地低咳。

      凌苍苍翻身上马,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也牵在手里,却并不把那匹马的缰绳递给萧焕,而是向他伸出了手:“上马吧。”

      萧焕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凌苍苍拍拍身前马鞍上的空位:“坐这里来。”

      他看看那个位置,犹豫了一下,凌苍苍俯身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上来:“你那身子,自己骑到一半肯定就要摔下来,我们骑一匹,这匹累了再换另外一匹。”

      萧焕被她拽到马上来按在身前,就笑了笑没动。

      凌苍苍道:“马颠得不舒服了就说一声,我们停下来歇会儿,累了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别硬撑着知道吗?”

      他“嗯”了一声:“你肩膀太矮,靠不到。”

      凌苍苍一下被憋到了。她是比他矮不少,他坐在她前面,她还要把头从他肩膀上伸出来,才能看到路。

      她咳嗽一声,想壮出点儿声势来:“那我们就开始往……”

      萧焕淡淡地接上:“西南,我们要向西南方向走。”

      他说着,随手握住缰绳拨了拨马头,“这边。”

      凌苍苍更没面子,忍不住反问:“你怎么就知道这个方向是西南?怎么知道要往西南走?”

      萧焕笑了笑:“旷野中的风是有规律的,连着看上几天,自然就能知道方向了。”

      “我们走的那条路南面是吐鲁番盆地,只有北面才有沙漠,而半个晚上就能抵达的沙漠,大概也就只有一片。我们大约是在博格达峰东北的那片戈壁滩里,这片戈壁其实不大,那些人今日才找到这里来,只是拜大雪所赐。”

      凌苍苍完全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做我的美人,没必要这么厉害……”

      他笑出声来:“是吗?时间紧,快走吧。”

      凌苍苍点头,催马前进,还是有些疑问:“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这片戈壁滩里找我们的下落?刚才那声爆炸,一定能把附近的人都吸引过来。”

      他的回答从前面飘过来:“从我们那晚借宿的小镇到博格达峰下中原武林几派聚集的营地,最多只有两天路程,千清他们也只能瞒上这两天。

      “他们到达营地之后,我已经不在的消息一定瞒不住,对方会很快动用力量沿着来路搜索,今日也该到了。”

      他说着,就叹息了声,又咳了咳:“会来多少人?我们沿途留下的马蹄印不会被雪盖住,沿着蹄印追来的人会越来越多,没有时间和他们耗了……但愿不用大开杀戒……”

      凌苍苍收了收手臂,把他的腰搂得更紧:“你不必考虑这么多,乖乖闭嘴先休息着,暂时由我来应付。”

      他似乎是笑了,低低地答应了一声,身体的重量稍稍移到了她手臂上一些。

      凌苍苍夹紧马肚,骏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驰。

      阴沉天空下的雪花迎面而来,纷扬地翻飞,戈壁被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下,纯净而美丽,但不管这片雪原,还是前方的博格达峰下,都绝不平静。

      他们一路驱马狂奔,就算这匹马是百里挑一的神驹,驮了两个人在雪地中奔驰,也渐渐慢了下来。

      凌苍苍准备换马,就对一直轻倚在她肩膀上闭目养神的萧焕说:“换马吧?”

      没有回答。难道真睡着了?她忙转头看他。

      他闭着眼睛,头微微低垂,宽大的风帽遮着额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出一点儿阴影,肌肤白得几乎和狐裘同色,薄薄的嘴唇紧抿,镀着一层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粉红。

      一片雪花从狐裘绒毛的缝隙里穿进来,挂在他的睫毛尖上,并没有融化。他仿佛像是一座冰雪做成的雕像,只要一不小心,他就会化为飞雪飘走了。

      凌苍苍呆呆地看了他一阵,他还是没有动,又有一片雪花飞了进来,和第一片雪花一起,停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上。

      她松开握缰的手,探到狐裘里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微蜷着,冷得就像寒玉。

      她握紧他的手,凑到他脸颊边,轻声道:“萧大哥……”

      一点儿征兆都没有,他的眼睛突然睁开,深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好,换吧。”

      凌苍苍深吸一口气,脸上突然热了起来,靠得太近了,她的嘴唇几乎都要碰到他的脸颊。

      反正也是尴尬,她再深吸口气,索性闭上眼睛在他的薄唇上吻一下,这才把头移开,勒紧缰绳停住马。

      她先翻身下马,才把手臂伸给萧焕,他扶着她的手下马,站在雪地里就咳嗽了几声。

      这一咳,居然就停不住,他一直咳得弯下了腰,把一口血吐在了雪地中。

      凌苍苍忙扶着他,掏出手帕替他擦掉嘴角的血迹,又从他的衣襟里把手伸到狐裘里面,半抱住他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隔着薄薄的布衫,他的肩胛骨有些硌手心,现在他真是清瘦得厉害。她把另一只手也腾出来,轻抚他的胸口,让他把身子靠在她肩膀上休息。

      隔了一会儿,萧焕咳嗽稍止,就睁开眼睛向她笑了笑:“苍苍,先前不笑交给你的那些药丸还在不在?”

      这是他救命的药丸,凌苍苍当然一直贴身收着。只不过上次他被喂药时已昏过去了,萧不笑又嘱咐过,这些药只能在他情况很不好时拿出来给他,所以这些天凌苍苍也就没有拿出来给他看过。

      她这时愣了愣:“萧大哥,你知道有这个药丸?”

      萧焕微弯了下唇:“我总归是个大夫,自己吃过什么药还是知道的……你把药给我吧。”

      他看她有些犹豫,还又笑了笑道:“放心,我就是大夫,我知道该怎么用药……我自己拿着,也方便一些。”

      他这样说,凌苍苍也就从怀中把那个木盒拿出来,交到他手中。

      萧焕把木盒收到自己大氅的口袋中,就又道:“苍苍,你把雪扒开,看地面上有没有植物。”

      凌苍苍点头答应,扶他靠在马身上,蹲下来把厚厚的雪层刨开。

      积雪下是灰色的戈壁,除了根根叶片犹如针棘般挺立的骆驼刺,还零星地有些枯黄的牧草从沙砾的缝隙里伸出来。

      因为雪水的灌溉,天山下百里之内都是水草丰美的牧场,这地方离戈壁滩外的草场已经不远了。

      凌苍苍道:“有的,除了骆驼刺,还有些草。”

      萧焕点头道:“我们上马,还是向西南方走。”

      凌苍苍答应下来,又想了一想道:“你侧着坐在我身前。”

      萧焕被她半拽着抱到马上,又被她按着侧身坐在她臂弯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库莫尔带我策马时,也这么让我坐在他身前。”

      凌苍苍板着脸:“我的美人,靠我就行。”

      她边说边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驾着骏马飞快地滑入大雪之中。

      迎面而来的寒风仍旧凌冽,她还伸手替他把狐裘扯得更严,把他的头揽到自己肩膀上靠着,姿势是别扭了点,不过有点东西靠,他应该能更舒服些。

      她做完瞥到萧焕的嘴角似乎挑了挑,喷在她脖子上的呼吸也粗重了些。

      她吓得连忙搂住他的腰,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萧焕就轻笑着道:“怎么突然就从师父沦落为美人了……”

      他声音里带着些不曾有过的慵懒,气息温暖地喷在她的耳垂上,痒痒酥酥的。

      她听着就轻哼了声:“怎么,我欺师灭祖不可以啊?”

      他低低笑了起来,伴着轻咳:“怎么就收了这样一个弟子。”

      凌苍苍道:“如今才后悔也晚了!”

      萧焕笑着咳了几声,低声叹道:“是啊,晚了。”

      他们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虽然没遇到追兵,但大雪蔽目,雪片犹如鹅毛,一团团地落下来,连眼前的路都开始模糊。

      也就在这时,他们前方突然有许多移动的白点,有个极细极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数的白点从雪层下涌出,如同潮水翻卷起的浪花。

      雪色的浪花下,急速涌出棕褐的马匹,仿佛一群幽灵一样,迅速而悄无声息,这群从雪层下突然冒出的雪衣人已经逼近过来。

      凌苍苍猛地松开缰绳,把手臂收回来抱紧萧焕,飞快地拔出火枪,单手上膛,第一颗子弹就要向冲在最前的近得已经能看得清五官的那人射去。

      她的手忽然被一双冷如寒玉的手盖住,萧焕按着她的手,持起缰绳拉紧,他们的马打了个横,马蹄深深陷入雪中,停下来。

      像是为了呼应他们,迎面冲来的人纷纷在半丈外勒马停下。

      冲在最前的那雪衣人翻身下马,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也都翻身下马,和那个雪衣人一同,踏上前几步低头抱拳。

      行完礼,那雪衣人抬头微笑:“属下们在此恭迎阁主已经多时了。”

      凌苍苍这时才看清风帽下那张脸,泛着浅浅冰蓝的双眼清冷,俊秀的容颜清冷,连挂在嘴角的那丝微笑都清冷,是聂寒容。

      他是和苏倩一起一路骑马疾驰,比他们提前了好几日来到博格达峰下的,这时应该是特地带了人过来接他们。

      见到是他,凌苍苍顿时松了口气,开心地道:“聂堂主,好久不见。”

      聂寒容挑起嘴角轻笑:“这不是阁主身前的大红人凌姑娘?”

      他这个“大红人”怎么听怎么刺耳,凌苍苍干咳一声。

      萧焕已翻身下马:“在这里冒雪守候,辛苦你们了。”

      聂寒容收起浅笑,清丽如女子的容颜上再也不见一丝轻佻:“多谢阁主体恤。”

      萧焕淡淡地点头:“大漠中的风雪最蚀人,弟子们有很多都冻伤了手脚吧,回营地后记得及时医治。”

      聂寒容抱拳答应,他脸上倒还一直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来。

      他身后那些凤来阁的弟子,却因为这一句淡淡的关心的话,一张张冻得发红的脸颊都浮上了振奋和感激的神情。

      萧焕低下头掩着嘴咳了几声,就在此时,有个站在外围的弟子唰地拔出剑来:“谁在那里?”

      不远处的一个雪包后突地蹿出一道土黄色的身影,向雪原中疾奔。

      聂寒容冷笑了一声,左手丝线弹出,那道黄影腿上迸出一道血线,人已经倒在了雪地中。

      聂寒容闪到他身前,手指轻挥,轻细的丝线已经卷住了那人的双臂,双手微一用力,就把他提了起来。利如刀刃的丝线割破皮袍,绞入血肉,那人的黄色皮袍上很快渗出道道血印。

      聂寒容把那人的头提到胸前,微微弯腰,声音清冷:“说,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早疼得不住号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这时忙不迭地回答:“我不是来杀白迟帆赚那一万两白银的,我只是来探路的……要杀他的人在后面……”

      聂寒容微微一笑,把他提得更高:“要杀阁主赚赏金的人,都有谁?”

      那人此时正对着聂寒容的眼睛,见他这么笑着,竟像是见了鬼怪一般,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别的,全身猛地颤了一下,号叫声也小了下来:“昆仑派何如舆、武当派神纬、关西岐天寨三个寨主、苗疆蓝衣教……我就见了这么多……别的我也不知道……”

      聂寒容冷笑:“人不少嘛,一群乌合之众。”

      那人连忙点头:“是、是……”

      他边说,满口黄牙的嘴中呼出的白气就喷在聂寒容脸前。

      聂寒容皱了皱眉,丝线收回,随手把他丢在地上。

      那人大喜过望地连连叩头:“谢聂堂主不杀之恩。”

      聂寒容甩甩袖子淡淡看他了一眼:“你不会当我傻了吧,‘顺风和佬’师曾?依你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作风,会甘心为别人探路?你那包打听的顺风耳难道没听说过,我手下什么时候留过活口?”

      俯在地上的师曾身子一僵,翻身拔腿想跑,鲜血却突然从他颈中喷射而出,那颗半边挂在脖子上的头颅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到他的后背上。

      他的身体像一具被抽去力量的布偶,瘫倒在雪地中。

      凌苍苍忙道:“有人出一万两白银买阁主的人头?”

      聂寒容点头:“各路人马都逐利而动了,麻烦真是不小。”

      萧焕还是掩着唇咳嗽,转身说:“先回营地。”

      凌苍苍点头,他的身子却突然晃了晃,捂住嘴,暗红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来,一滴滴落在白色的狐裘上。

      凌苍苍忙抱住他,慌着问:“怎么样了?”

      他轻轻摇头,扶着她的肩膀站直身子,留给背后的凤来阁弟子一个挺直的脊背。

      凌苍苍明白他的意思,动了动身子挡在他面前,不让那些守在四周的凤来阁弟子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呼吸急促而紊乱,随着胸口剧烈地起伏,不住地咳嗽,脊背却始终笔直。

      短短几个时辰,他寒毒的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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