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方思》片帆沙岸

2、傻子

　　“问我家干嘛？”
　　“想帮你叫的士。”

　　酒鬼听完，含糊地跟她念了一连串。
　　唐翘楚听不明白：“要不你先说哪个区？”
　　“海淀。”
　　“‘海淀'？”唐翘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发音，“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区？”
　　“不是吧，”酒鬼很是鄙视，“你人在北京，连海淀区都不知道？”

　　对话结束。

　　反正她是没那个能耐跨越千里，把这樽不知自己身在何地的神仙送回家了。

　　刚这么想，酒鬼就突然起身从花瀑下出来。看上去像个小鬼，个头却意外的高。在南方她自己已算得上是相当出众的高度，更何况今天她还穿高跟鞋。酒鬼却仍能平视她。
　　暗中测算着酒鬼的身高，对方却冒失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比起送我回家，麻烦你帮我个忙好不好，大姐姐？”

　　嘴上客气地恳请着她，手上却不等她许可，径直拉着她回到先前抽烟那个位置：
　　“拜托你保持刚才那个姿势，再站一会儿可以吗？谢谢啦！”

　　到此，唐翘楚终于明白这人在讲什么：
　　她是想让她站定，不要动。

　　意思是领会了，可是，为什么？
　　一边疑问，一边嫌弃地拍拍自己被酒鬼碰过的部位。但再怎么拍，都始终觉得自己被这个人染上了污泥。

　　正在不满，就听重新回到花树下的酒鬼冲她叮咛：
　　“这次可千万别再动了，谢谢您！”

　　又是“谢谢”。
　　虽然对方用了礼貌用语，她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被礼貌对待。

　　想直接转身走人的，却最终败给好奇心——
　　“喂！”对失礼的家伙，她也不想再讲礼数。
　　“干嘛？”对方倒是反应很快，知道她是在叫她。
　　“为什么不让我动？”

　　酒鬼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重新坐回花树下。视野上扬，次第映入她眼帘的是繁花，灯光，和遥远夜空中雪白的月亮。

　　“真美。”她忍不住赞叹。
　　“你说什么？”以这一切为背景、站在画布中央的美丽女人没有听清这两个字，气急败坏，“我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动？”

　　从欣赏中回过神来，酒鬼认真地回答她——

　　“因为你站在那儿构图最好看啊！”

　　*

　　北京人，喝了酒，像个高中生……
　　构图。

　　“中原同乡会在我们旁边的湘菜馆迎新！那帮北方人好可怕啊，啤酒都扛第四箱了！”
　　蓦地想起刚才，看到熟面孔跑去隔壁“侦查”的服装系学妹回来跟大家汇报。

　　“喂！”把这一切理清楚的唐翘楚再次没礼貌地叫酒鬼，“你是不是在湘菜馆参加迎新会？”

　　似乎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这酒鬼猛地拍一声脑门。唐翘楚站在几步之外都听到清脆的响声，也不知她疼不疼。
　　“你怎么知道的？！”一脸震惊。

　　我还知道你读叶城美院呢。
　　略过这一句，唐翘楚再次不理女生的抗议移动位置、朝她步近：

　　“走，跟我回湘菜馆。”
　　“不要，”酒鬼像玩具就要被没收的小孩，朝着花影更深处躲避，“求你站回刚才的位置，一会儿就好，可以吗？我真的很快就能画下来！”

　　见过耍酒疯，没见过喝醉了求着要画画的。忍不住揶揄她：“必须站回刚才那里，其他位置你就画不来？”

　　对这个本是嘲讽的问题，女生却完全认了真。“有道理，”一边琢磨一边从花树下爬出来，“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再找找看哪个位置更好。”

　　谁有的是时间？
　　而且，谁要陪你在这个蚊虫乱飞、满是污泥的地方“再找找”啊？

　　正在心中这么吐槽，唐翘楚的手机就响起来。

　　“我要走了。”看完信息，唐翘楚说。
　　“你……可以不走吗？”酒鬼很是不开心。
　　“不可以。”

　　唐翘楚说完就利落地掉头。然而走了两步，终究还是放不下心。
　　无奈地叹一声后，女人转身回来，重新走向花树旁的人——

　　“你也跟我走！”

　　*

　　原路返回。
　　这一次，酒鬼出乎意料地听话，乖乖跟着她。

　　到灯光充足地方，终于看清这家伙的长相：
　　虽然满脸的尘土，五官却十分清秀，勉强算得上个美人胚子。就是太过稚嫩，差几分女人味，所以看上去还像个小孩子。

　　双颊因为酒精染得绯红，一双大眼睛乌黑有神，又英气，又带着某种顽淘的神采……
　　稚嫩是稚嫩些，胜在青春无敌，就算素面朝天也很好看。

　　就像一枚未经雕琢的璞玉——
　　她笑起来一定很漂亮。

　　长相尚可，但这身打扮就太潦草了些，减分。黑色的短袖衫皱皱巴巴，像是从哪里的杂物室刚翻出来。短裤也穿得懒散，还踩着一双看上去很廉价的凉鞋……

　　她这身邋遢的行头不要说2000，能凑齐200块都算不错。

　　过得这么紧迫，还敢在那么黑黢黢的地方喝得烂醉。这么一想，就觉得她一点都不像璞玉。
　　像脚下这些烂石头。

　　碰巧路中间一枚鹅卵石脱落出来。唐翘楚把它踢开，走几步接着踢。

　　被她暗中贴完标价的酒鬼看她这样，却笑了起来——
　　果然，她笑起来很漂亮。

　　虽然心里悄悄这么赞叹，表面还是装得冷清：“你笑什么。”问她。
　　“笑你像个小孩。”酒鬼答。

　　被她这样的小鬼说像小孩？
　　唐翘楚完全高兴不起来。

　　“我可不是因为想玩才踢的。”连忙跟她指出。
　　酒鬼仍在笑：“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它像你。”唐翘楚没好气，“而我呢，想把你一脚踢走。”
　　这句说完，对着鹅卵石又是一脚。自此小石头滚落出小径，再看不见。

　　她是潇洒一踢，酒鬼却不笑了。刚才还神采飞扬的家伙此时肉眼可见地变得低落。
　　是她说得太过刻薄了吗？唐翘楚想。但对这反正不会再见的陌路人，她又放不低自尊，干脆闭上嘴不再同她闲谈。

　　天是不聊了，目光却下意识把她盯得更紧些。生怕一个不注意，她又沉默地从她视野里溜走，继续发酒疯不知流落去哪。

　　也是因为看得更认真，才发现她发间还沾了一片三角梅的花瓣。
　　真是不体面，也不讲究。

　　如此在月光下无言地并行一段，终于回到东园后门。唐翘楚这才愿意企口，示意酒鬼看看隔壁：
　　“那边就是湘菜馆后门。你从那里进去直走，就能回前厅。”
　　“我知道路了，谢谢你。”

　　解决完这个她偶然捡回来的包袱，唐翘楚一颗心放下。
　　推门进东园，本应去隔壁的酒鬼却在这时跟着她溜进门。

　　“又说知道路了，”唐翘楚奇怪，“怎么还跟着我？”
　　“就是……”这一根筋的家伙皱着眉，看上去很是不好意思，“我还是想把刚才那个场景画完再走。”

　　……完了，撞到个恃酒发疯的家伙。

　　“你真的不可以留下吗？”见她不说话，酒鬼问她。一边问，一边又伸手过来想拉住她。

　　唐翘楚连忙避开那支手：“我警告你，别再用脏手碰我。”

　　听到这句，酒鬼愣了愣，随后收回手不好意思地背到身后。
　　“抱歉。”

　　这委屈模样又让唐翘楚生出些恻隐，语气也温柔半分：
　　“你这个人真奇怪。一直喊着画这画那，但我也没见你带着画具啊。”

　　酒鬼听到这句睁大双眼，仿佛刚才反应过来这个事实。之后她就泄气地耷拉下脑袋。却还是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依然悻悻然跟着她。

　　“那你在这等我，好不好？”追着她到东园前厅，终于被酒鬼想到解决方法，看向她的双眼中又满是热忱，“我现在就回学校去拿画具，很快回来！”酒鬼独自热情高涨地对她说，“我就在叶城美院读书，叶城美院你知道吗？离这里很近的！”

　　就知道这个一惊一乍的家伙是她们学校新入学的学妹。

　　“你确定叶美离这近？”忍不住挖苦她，“刚才是谁说我们人在北京？”
　　“……我刚才不太清醒。”
　　“我看你现在也不太清醒。”
　　“所以我才说这会儿去拿东西……”酒鬼小声嘟囔，“等我回来，我一定就完全清醒了，到时就能好好画画。”

　　什么歪理啊。
　　刚这么想，就见酒鬼祈求地看向她：
　　“所以，求你不要就这么踢走我，再等我一会儿。”

　　疯话连篇。
　　却还是有些东西触动了她。

　　“你就那么想把我画下来？”
　　“不是的，我只是想把刚才那个场景画下来。”说到这，女生又突然收声，用手捶捶脑袋，好像是在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也是画中一色，又改口：
　　“是，我就是想把你也画下来。”
　　“为什么？”
　　“什么？”

　　唐翘楚停步，转头认真地看向女生：“我问你为什么非要把刚才那个场景画下来？”

　　“因为人没办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啊！”

　　听一个狼狈又奇怪的酒鬼说疯话到现在，本来就很可笑了。更可笑的是，她明白她在说什么。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每一个流逝的时刻都不可复制——
　　眼前的光与影一旦错过，你将永远、永远无法再次捕捉到它。

　　她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也不过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被色彩吸引，才会即使看过了父亲的一生，仍然无可救药地被艺术吸引，爱上了油画。

　　然而，她却不想活成他那样，不想执着一生、徒劳一生。
　　所以她抛弃了追梦人的路，抛弃了画笔。从此藏着热爱，不谈梦想。

　　“你说你是叶美的？”
　　酒鬼眼中瞬间升起期待：“对！”
　　“什么系？”
　　“油画系！”

　　哦。又一个追梦的傻子。

　　她看她像道谜题，她却把她看得清楚。那些她所知的关于艺术的一切，都叫她能轻易地看到这个小女孩充满折磨的未来。可以就在这里嘲讽她、骂醒她，对着她热情洋溢的美梦泼她一头冷水。看得太清楚，所以她居高临下。

　　然而，她的心却不知为什么，在止不住地叹息。

　　内心动摇，表面却依然冰冷。碰巧这时作鸟兽散离桌的部员们远远看见她，冲她招手。

　　“抱歉，你的忙我帮不了。”最终她只是说，“如你所见，我是真的要走了。而且你所说的那条河流，从我走向你那一刻开始就永远消失了，不是吗？”

　　这么说完，唐翘楚扬手，帮一时语塞的酒鬼拿下沾在她发间的红色花瓣。

　　*

　　“等等！”
　　走出东园，那酒鬼竟还不死心，执念地追过来。

　　在旁人疑问的目光中，唐翘楚轻叹一声，无奈地再度停步。

　　“那个……方便的话，能留给我你的电话吗？”在裤袋里摸索一阵未果，女生眉头大皱，“我去，手机没带……”却又马上振作，问她：“你有笔没？”

　　“我有！”不等唐翘楚否认，旁边看戏的学弟热情地打开挎包。
　　把笔接过来递给唐翘楚，酒鬼朝她伸出手。
　　“写这里，”说着指指自己手腕以上的部分，“不要写手背上。要是写手背上，被我不小心洗掉就惨了……”

　　锲而不舍的搭讪不是没见过，但搭讪方的性别为女，理由是为了画画……
　　这还是头一次。

　　一边这么想，一边抬眼，发现酒鬼此刻正无比诚恳地看着自己，目光明亮。
　　终于莞尔，因为觉得到目前为止的一切好笑得要紧。但也不忘把这个麻烦的家伙先叫到一旁——
　　“你过来。”

　　带着她离开窃窃私语的人群，唐翘楚再一次领着她往湘菜馆送。怕她醉到连这点路都不识，总觉得应该送佛送到西。

　　完全不理解她日行一善的苦心，女生一脸欣喜，只是因为刚才见过了她的笑容，此刻便完全飘然起来，一边跟着她，一边见缝插针地介绍起自己：
　　“我叫齐臻。齐天大圣的齐，臻于至善的臻。你呢，你叫什么？”

　　终于到湘菜馆门外，唐翘楚在树影下站定。正考虑要怎么答这一题，就听女生醉醺醺继续——
　　“哎，还是算了，我好像醉了……”
　　“不是好像，是本来就醉了。”唐翘楚得理不饶人。

　　“对啊……我醉了。而且我记性有点问题，即使你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应该也记不住。”

　　说到这，酒鬼又把手伸到她面前，指指自己的手腕认真——
　　“所以，能麻烦你把你的名字也写在这里吗？”

　　突然想起什么，酒鬼又收回自己的手，小心翼翼擦掉上面的尘泥，然后才再次伸到她面前，表情诚挚地。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唐翘楚的心软了软。

　　终于，她揭开笔盖，然后温柔地拉过女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