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物引渡技术手册》久拾

89、第 89 章

　　迷雾尽数被吹散。

　　夏夜、荒原、晃动的视野、凌乱不堪的脚步声。

　　周芮的鬓上还有未摘净的金簪，林铎的袍角揶进衬裤的腰带。

　　“小泉，你勿要再追了。自此以后我同周家再无瓜葛，你我今生的姐弟缘分也就算是尽了。”

　　“姐姐！＂年轻的周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因为长时奔跑涨红了脸，又因了悲伤透顶和难以置信而双目含血。

　　他怒道：“你们走了一宿，周家上下心急如焚，可是林氏呢？连林铎的兄长，林氏的大家长都不置一词，他们根本已经放弃这个废人了——姐姐！兄长举全族之力只为寻你，你且跟我回去，以后再也不要和这懦弱的废物址上半点系！”

　　“小泉！”周芮喝住他，“林铎受伤都是为了灵使全族大计，他人怎样说我管不着，可你和林铎相识多年，他亦是你兄长，你现在怎能这样说他！”

　　“胜者为王败者寇，优胜劣汰本就是自然之理！”周泉梗着脖子。

　　“周泉你放肆！”周芮的巴掌已经落到他的颊上，“家族教你拿刀教你杀人，却没教过你行止礼仪吗？只知慕强，却连尊重都忘在脑后，我的弟弟如今怎会长成这样？”

　　“姐姐如今是要厌弃了我吗？”周泉嘶吼出声，“你就这样不顾一切地甩手走了，你有顾及过尊卑长幼、礼仪廉耻吗？家族大业就在眼前，你明明可以留下的——我不明白，若不是林铎那个懦夫惧怕人言，你怎会做这样离经版道的事！”

　　“我必定留下吗？”周芮上前一步，“周家缺了我一人，便不能北迁，不能斩鬼，不能同地府谈成合作，与更迭不断的政|府做协商了吗？”

　　周泉愣了一下。

　　周芮继续道：“倘若今天被魇妖刺伤的人是我、拿不了斩鬼刀的人是我，我们家便就此垮了吗？”
　　“别和我谈责任，周泉！周家生下我时，可有一人与我商量？凭什么人生来便必定要握斩鬼力！我们已经为家族付出了那么多——”

　　“姐姐！不论何事，你我此刻不予分辨，”周泉大声打断她，“私自叛逃是死罪！哥哥已经下了死令，任何人找到你都会就地诛杀！”
　　“你不知道这一宿我找你找得如何提心吊胆，每一秒都担心别人找到了你，再见面就只能生死相隔！”
　　“还好、还好，姐姐，如今找到你的是我——我们快回去，和哥哥好好说，他必不会……”

　　哥哥……就地诛杀……
　　周芮心中有一阵恍惚，大哥……不愧为斩鬼周氏的大家长，对亲妹竟也能绝情至此……

　　“不必说了，周泉，”她将林铎护向身后，拔刀出鞘，“你今日若能夺了我的刀，便就此诛杀了我。若不能，就让我二人离去，就算被他人诛灭在路上，也好过我此刻背离志愿随你回去。”

　　林铎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周氏的反应太迅速、太激烈。哪怕他已经提前和家中打过招呼，没有任何一个林氏参与这场追捕，他们仍没逃脱灵使的天罗地网。

　　他伸手去拉周芮，却因为手上无力，撼不动盛怒之下的她。

　　“小泉，阿芮跟你回去，”他只得抬眼对周泉说。

　　周芮身上一震，“林铎你说什么？”

　　“你我不必争这一时，”他道，“如今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你回去向兄长仔细说明，只是我懦弱无能，贪生怕死，想要离开。”

　　“我背弃婚约，放下责任，一心出走。是以……如今林氏族谱上已经将我除名，此后我也不再是灵使。如此这般对不起周家，他若实在想要我性命，便拿回去给他……”

　　“林铎！”周芮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约定好了——”

　　“走脱不掉的，阿芮，”林铎竟然笑了，“你我生而背负使命，若非剔肤剜骨，又怎能轻易挣脱？”

　　“你滚罢！”周泉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姐姐，“我们周氏要你的残命有何用！”

　　周泉眼见两人这些年来的不容易，又怎么会真的忍心。
　　此刻若是林铎能够走脱，他日两个人再见面不是不可能……可姐姐若是跟他走了，有哥哥的死令在——林铎本领全无，他们仅凭着阿姐一人的力量，如何能过安稳日子。

　　“你放手！”周芮竟然提刀抵挡，“我绝不走！”
　　“姐姐！”周泉本能地抬手护住自己，“你我之间今日就必要打过吗？现在得到消息来找你们的人越来越多，耽搁这时间还不如你我回去，让哥哥收了命令，叫林铎快快远走不行吗！”

　　周芮早听不进去，“我们必得一起走，现在林铎的身子任谁都可欺侮两分，让他一个人走，根本是在送死！”
　　再没有废话，她提刀就冲。

　　头几刀如狂风暴雨而下，劈砍得不见章法。长时间的奔走消耗了太多的体力，现今周芮已经很难将周氏刀法的全部套路施展开来，但也正是因为背离定式，周泉不能全然预料，抵挡得也颇为艰难。

　　“姐姐，你已经没力量了，”但是不需几招，周泉便已经看破了周芮刀锋之下艰难支撑的真气，“收手吧，我不想伤你。”

　　“啰嗦！”周芮厉声，后撤几步刚刚稳住身形，便又起势直冲上去。

　　她真气不稳，出刀时候偏离了半寸。

　　不光周泉，在一边的林铎也看得清楚。
　　他开口喊了周芮一声，她却在刀气啸鸣声中并没有听见。

　　周泉沉肩运气。
　　不能让这闹剧继续下去了！他心道，家中的情况还不明朗，哥哥态度强硬不说，家中那些老家伙也生气非常，姐姐若是再晚些回去，谁知道会面对怎样的责问？
　　至于林铎……
　　他本来就没什么本事，每多拖延一秒钟，他逃亡生还的几率就更小一些。

　　周泉催气在刃。
　　这一刀必定要将周芮的斩鬼刀击飞，让她毫无抵抗之力，方能跟自己走！

　　“轰轰嘭——”
　　刀刃相撞之前，刀气已经交战。

　　只待下一秒，胜负便可分晓。

　　——不对！
　　周泉看到了！
　　姐姐唇边微微扬起，十几年来他们对阵不下千万次，这样的表情他太熟悉不过——这是周芮对自己刀术自信的表现。
　　她已经是强弩之末，连操作定式都成问题，此刻又怎会自信满满？

　　林铎也看到了。

　　周芮的刀尖在极端的冲击之中猛地调正。
　　只不过是细微的差别，却已经耗光了周芮周身运转的真气。

　　她先前的示弱不过是伪装，她就是要引得周泉全力一击！只要这一次能借着周泉的刀势将他的斩鬼刀击飞，他们便可以出逃！

　　“叮——”

　　刀刃已经相接。

　　尘土四散开来，草木连根拔起。
　　无星无月的夜被地上凭空生气的刀气之光映照得宛如白昼。

　　糟了。

　　周泉想要收力，却已经来不及。
　　周芮本想凭着偏锋之后的瞬间击退对方的刀，谁知自己因为真气损耗太巨，在最后一刻没有撑住，周泉的真气太充足，硬生生将周芮的手腕震碎。

　　细微的骨裂声在爆破声中微不可查。
　　在连周芮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林铎却听清了。

　　周泉的刀尖收不回来。
　　往前再往前走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周芮被斩鬼刀捅穿，生死不知，要么周泉收气爆体，魂飞魄散。

　　周芮也意识到了，她强撑断手扔了刀。
　　只能选第一个，现在的周泉根本受不住狂暴的刀气，不论自己结局如何，她须得先护住弟弟。

　　“噗嗤——”

　　……

　　“林铎选了第三种。”

　　林北生沉声。
　　他声音在脑子里荡了又荡，周栩才终于听清。

　　眼前的画面失去了声音。
　　方才天崩地裂一样的轰鸣还有后劲儿，搅弄着周栩的神经，让她难以从情节中脱离。

　　“林铎如今相当于个普通人……”她道，“他这样冲进去，会是什么后果？”

　　“大概……”
　　林北生望向不远处的耀眼光亮，思考着如何能将事情说得更含蓄一些。

　　“身上可能不会太好。”

　　周栩无须想象林北生的“不太好”是个什么程度。

　　血淋淋的一个林铎，已经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林铎、林铎——”
　　周芮托着那人的面颊，他身上软得好像没有骨头一般。

　　周泉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颤抖着后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铎……林铎啊……”
　　她只是攥着他的手。

　　以周泉的刀刃为中心，生生爆开一个血色的深渊出来。深红的浆液四溢，连堵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阿芮。”
　　他气若游丝。

　　“林铎你傻吗——”周芮爆喝出来，她眼泪簌簌地掉，视线破碎斑驳，和林铎残破不全的身躯一般。

　　林铎的气息只出不进，他面上的光彩肉眼可见地消散下去。

　　“……这辈子，对不住。”
　　他的话只有气声。

　　周芮觉得要再抓不住他的手。

　　“林铎你别走，”她连忙说，“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林铎你别说这样的话，你别走——”

　　他嘴角微微扬起。
　　“周芮，”他道，“我不会忘了你。”

　　“不行，林铎，不行的……”
　　他的身子一点点凉下去，点点星光从身上游离。
　　这是林铎的魂魄。
　　仅剩的残躯已经支撑不住灵魂的重量。

　　他的魂魄早在刀尖触体的一瞬间就被狂暴的真气震散。能维持到现在，不过是林铎作为灵使血脉中仅剩不多的真气运转维持而已。

　　“下辈子，”他已经出不了声了。
　　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滴在周芮的手腕上。

　　——滚烫的。

　　“等我。”
　　他唇畔只有微毫起伏。
　　周芮却看懂了。

　　一阵能够直上青云的狂风吹来。
　　草木簌簌之声汇集，交叠鸣奏，便如同哀曲。

　　每一个音调都悲切。
　　将周芮歇斯底里的哀恸掩盖。

　　他已经化作点点萤火，被狂风裹挟着消散。
　　周芮一路追着，伸出手，拼尽全力，却一丝、一毫都没能留在手心里。

作者有话说

　　唉。
感谢，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