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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恩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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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飞檐,庭院深深。
一个黄衫侍女匆匆行入院子,圆润的鼻头上泌出了细细的汗,一脸急切,也未通报,径直走进了正屋内。几句话的功夫,便听一声娇喝自屋中传出来,打破了院中的平静。
“你说什么?!”大夫人一拍桌子,怒视侍女,“将军还是去了那贱人的院子?”
侍女被惊得一哆嗦,道:“是、是……说是今晚有可能就歇在二夫人那里了……”
“什么二夫人!一个亡国贱婢,有什么资格称夫人!”大夫人喝道,转眼瞥见案上的雪花瓷茶盏,觉得这白色格外碍眼,一把扫了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以后我的院子里不许再有白色的东西!又没有丧事,吊的什么孝!”
侍女惶然应了,蹲下去收拾茶盏的碎片。
大夫人犹气不过,又狠狠拍案,却痛了自己的手,“哎哟”了一声,怒火更胜,冲侍女吼道:“那个刺客还没找到?!”
侍女起身答话,“是。那天侍卫们按迹追到了祥云坊,线索就断了。这半月来咱们的人一直在查,却始终没有那刺客的踪迹。不过,夫人,第二神医那里倒是突然多了个药童。”
“江随意?”大夫人揉着发红的手,惑道,“难道他一介市井,竟敢窝藏刺客?”
侍女冷静了些,道:“这倒不是,那个药童是个少年,容貌也与刺客区别很大,应该不是同一个人。不过江神医名声极盛,那刺客那日伤得又重,说不定曾找过江神医……”
大夫人冷笑一声,“不可能。就因为江随意名声太大,又与朝廷过往甚密,她难道是自己找死不成?蓉絮,家里是怎么说的?”
侍女蓉絮转头望了望门外,回头靠近大夫人身边,低声道:“老爷说,让夫人且忍着些,这次行刺之事被大将军压下来了,皇上那边也无意追究,我们不宜抓住不放,万一触了圣怒,那就得不偿失了。”
大夫人恨声道:“难道爹就忍心看那贱人始终压在我头上?”
蓉絮柔声劝慰道:“老爷自然心疼夫人,可老爷的意思是,现在皇上还很看重那位与将军的婚事,若轻易处置,怕引起宁州不安。眼下还得想法子让那三位侯爷跟皇室联姻,待有了这门婚事,什么公主、什么同生双璧那都只是弃子了。”
得闻此言,大夫人嘴边终于浮起一丝满意的笑,道:“如此,还得赖父亲多费心思了。”
蓉絮亦有微笑,退到一边。
大夫人起身,走到门边,远目望向深紫的夜空。月色正浓,照在她身上,将那年轻娇美的容颜映得有些虚幻。在她眼中,自己院里灯火冷清,望月凄凉,但另一方院中的灯火却清晰刺眼,昏黄的颜色如此暖心,定是花好月圆,三口欢聚。先前消减的嫉妒与恨意,像春天的草一般疯长起来……
“岚暮歌,我倒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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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暮歌的院子里,情形并不如大夫人所想象的那么温馨。
一壶醇酿,四热四冷八碟家常小菜。
二人相对而坐,燕辰端着酒杯,慢慢喝着,喝完一杯,暮歌就给添上,却始终没有一句话,连眼神的对视都没有。
碧衣在旁边看的有些心急,不由后悔不该把小公子早早哄睡了,若有儿子在场,夫妻之间的话自然也就多了。
不知是不是天意垂怜这丫头,本已睡熟的小婴儿这时竟然依依呀呀地醒了过来,小手不老实地钻出了襁褓,就见那两节藕臂在空气中挥来挥去,一见没望着,就小嘴一咧,哇哇大哭了起来。
暮歌表情微动,抬眼看向碧衣,碧衣一福,抬步就要往卧室去。
燕辰比她更快一步。
拿惯兵器的手,抱起浑身都软绵绵的小婴儿,实在是有些别扭,但燕辰心里却很受用。这是他的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续,日后也将如他一样,提缰驰骋,纵横天下。
何况,这是她与他的儿子。
他拍着儿子的襁褓,目光却飘向坐在屏风之后的妻子。
暮歌的声音柔柔地响起,“云生,让碧衣抱游儿去找奶娘吧。”
碧衣暗自松了口气,果然还是儿子出马管用。
燕辰抱着儿子转过屏风,与暮歌双目相接,语气有些尖锐,“暮歌,你就不想抱抱他?”
暮歌蓦地眼波一颤,低下头去,“我自然抱过他。”
燕辰挑眉,诘问:“在他出生的时候?被稳婆放在你怀里那次?”
暮歌无言以对。
燕辰等不到回答,长叹一声,道:“碧衣,抱公子去奶娘那里,今晚就跟奶娘睡吧。”
碧衣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燕游,迟疑地看看暮歌,又偷瞥了一眼燕辰的脸色,带着担忧,行礼告退了。
燕辰走回桌边,在暮歌身边的凳子上坐了,默然良久,然后沉沉开口:“我知道,你其实是恨我的。不光恨我,还恨父亲,恨当今圣上,或许,是恨天下人,包括曾经的岚国人……”
暮歌的手渐渐收紧,衣襟在她掌中揪成了一团。
燕辰察觉,皱眉,想去握她的手,谁知甫一接触,暮歌便像被火烫了似的,骤然收回手去。
燕辰眼中有痛,“原来你如此不愿我碰你,那你这五年是怎么逼着自己忍过来的?暮歌,你究竟为什么嫁我?”
“你救了我……”暮歌低低道出一句,表情被隐在了烛光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燕辰惨然大笑,“同生双璧果然不同凡响!真真是恩怨分明!”说罢,霍然起身,怒喝道,“我还杀了你岚国无数将士!逼你父王自尽!迫你兄长投降!这笔账,你又如何清算?”
暮歌沉默。
“岚夜光的出现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吧?如果不是她的突然出现,我现在只怕已经死在玄冰之玉之下?”燕辰显得咄咄逼人,“游儿是你还给我的那条命?”
暮歌抬头,眼神竟令人有些望而生畏,她淡淡道:“是。”
燕辰倏然迫近,如鹰掠地,森然道:“你休想!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否则你我之间这笔账,永远都算不清!”
他一把抓起暮歌的玉臂,拉扯着她,横冲直撞地奔到床帏之前,将暮歌甩了进去,随之欺身压在她身上,一字一句,仿佛要用刀刻进她的骨子里,“岚暮歌,不要妄想先报恩再报仇,不会有这么一天!你我之间,早已不是恩怨这么简单。你!是我孩儿的母亲,哪怕有一天你杀了我,灭了晋国,你也是靖威将军的二夫人,这辈子都是我燕辰的女人!”
暮歌突然怕了。
对着后宫的险恶,对着敌人的刀枪,对着将士的尸体,对着父王的血,都能用理智寻找出最有利的对策的暮歌公主,在相处了五年的丈夫的身下,恐惧得连涌出眼眶的泪水都控制不住。
她哀求:“不要……”
燕辰如陷疯魔,根本不听。
“不是……”暮歌哭道。
是的,不是这样。
或者说,不只是这样。
屋外,夜正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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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江随意难得起了个大早,站在屋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清了清嗓子,高声唤道:“小九,起来!给先生我买包子去!”
夜光还在屋中理容,正将江随意特制的那块疤仔细地粘在左眼边,对于某人的狂吠,完全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江随意显然不是个识趣的人,见呼唤无用,便到夜光门前“咚咚”敲了一通,“小九!死小子快起来!本公子饿了!”
夜光骂道:“饿了自己买包子吃去!”
江随意在门外嘿嘿笑道:“不如这样,咱们今日且歇一天,先生我带你遛街去,如何?”
夜光嗤之,“你哪天没歇?”
江随意装模作样地大大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我是看你整天闷在铺子里可怜,出去也只得在祥云坊转转,这是好心带你去透透气,你还不领情!我真是枉作吕洞宾了……”
门“出啦”一声开了,长相无奇的药童站在门口,像是要生生把江随意瞪出个洞来,道:“要去你自己去!”说完就要关门。
江随意伸手抵住门,口中调笑道:“小九别急,听我说完。”
夜光斜眼觑着他——我看你能说出朵花儿来。
江随意从袖中拿出折扇,摇得器宇轩昂,道:“这几日风向变了,你不想出去试试,现在吹的是什么风?”
夜光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了他一番,确认这真是江随意,不是由旁人冒充,不由讶然:原来这人除了看病,还有正经的时候。
不过自己的确需要打探一下庆春班众人的下落以及其他消息。于是,夜光点头同意了。
二人出了祥云坊,往上京最繁华的西市施施然行去。
虽说江随意是以一个正经八百的理由将夜光拉了出来,可他实在不是个靠谱的人。一会儿要去五味居尝新菜,一会儿邀夜光去天桥边看杂耍。兴起时,还去胭脂铺子里转悠几下,拿着不同颜色的水粉在夜光脸边比划,惹得店中其他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夜光心里憋着一股火,但人多眼杂,又只能憋着,愈发堵得气闷。趁江随意跨进绸缎庄的间隙,转身拐入了另一条街。
夜光说是在上京盘桓了半个多月,其实也就只见过进城到将军府的那一路,熟悉的地界则只有祥云坊。到了这西市,便只能凭着平日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信息,依着感觉寻路。
西市繁荣,不仅在其商铺林立,买卖往来,还在这条上京最大的花街。在江湖上行走时,什么都见过,对这个行当也并不陌生,甚至能说跟其中一些人还颇为熟稔。但蓦然踏进此地,仍然惊了一跳。
白天正是青楼休憩时候,花街上行人冷落,吹过的风都带着浓重的脂粉香气,熏得夜光忍不住想打喷嚏。
一家的丫鬟出来扫地,正巧看见夜光,打趣道:“这位小哥,您是来的太早还是去的太晚?此处且得晚上才有乐子,看您身子骨也不结实,还是赶紧回去养精蓄锐吧,呵呵呵!”
夜光没想到会撞见人,顿时窘迫,打着哈哈,“姑娘说的是,小可这就走了。”拔腿就往回走。
那丫鬟的笑声追着夜光,直到回到正街上才听不见了。
夜光舒了口气,抬袖抹了抹惊出的冷汗,正要去寻江随意。街边茶楼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说书人的木鼓声“咚咚”地夹杂在其中。
“承各位爷的情!小老儿今日就再给大家伙说一段,名叫做《靖威将神武初显,岚太子俯首称臣》!”
场中一片轰然叫好。
夜光的脚步被钉住。
广和茶楼中,说书人拿着鼓槌敲了开场鼓,“咚咚”鼓声,如同敲在了夜光心上,只听得那老儿拿腔作调,娓娓道来,“话说这五年前,时任征东元帅的燕大将军率军三十万攻打岚国,燕辰将军年方弱冠,是为帐下参军。当今庆丰三年夏,大军渡过楚江,打到了明霞关,这已是岚国昀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军议之上,燕小将军自行请缨,愿领其部三万人马为大军头阵。以少击多,何况是敌国国都,三万人马怎么算都不够瞧,燕大将军自然不允。但燕小将军年少气盛,当众就要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凯旋,甘受军法。要不说老子总也拧不过儿子呢,燕大将军见他心意坚决,成竹在胸,便又拨给他两万人马,诶,这燕小将军就领着这五万人马,兵压岚国昀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