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南陌枕流

35、第卅四回 清明时节（下）

　　白袍将军天神一般驻足在混战的十丈之外，长枪指天，朗声喝道：“杀！”

　　仿佛是一声讯号，卤薄之中原本正襟危坐的“□□”突然从座下抽出一把宝剑，趁众人分神之际，挥剑割断了围攻卤薄的四个祈昀高手之一的咽喉，热血飞溅，洒在岚人或晋人的脸上。
　　御驾中的皇帝竟是假扮！

　　围在南北两头的羽林卫各有一半应命而动，冲锋的吼声轰然回响在鸿德大街上。战圈已成了三层——最里一层是假皇帝与真御驾和一群护驾军士，中间一层是祈昀会会众，最外一层是生力军羽林卫。如此一来，祈昀会众已是岌岌可危。

　　苍漪嗡鸣出鞘，就在夜光作势要跳下去之时，张三娘忙一把拉住她，“小姐，你做什么？”

　　夜光一挣，“难道要看着他们送死么？”

　　“难道你去就不是送死么？！”江随意猛然挡在夜光身前，劈头盖脸地叱道，脸上从未有过的严厉神色让夜光一愣，“现在下面有上千羽林卫，燕辰更是熟知军事，你以为你一个人能做些什么？”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得好！”夜光愤然上步，离檐边更近了些。

　　江随意不退，目光灼灼盯着夜光双眼，一字一句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以为乌黎白是蠢人么？若是这么轻易地落入圈套，恐怕不等燕氏父子，祈昀会的那些老头子都早将他啃得骨头都不剩了。你现在暴露了，以后就要直面晋帝的怒火，你，现在受得起么？！”

　　答案显而易见。

　　可是……夜光银牙几乎咬碎，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皮肉，每一根头发都充斥着怒气。

　　街上的所有声响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利刃透体的钝响，血肉受创的闷哼，晋军的呼喝叱咤，祈昀会人无可后退地垂死厉啸——

　　“还我河山！岚人不降！”

　　江随意说的不错，乌黎白应该还有后招，自己一个人并不能改变什么……

　　晋军一刀砍去了岚人的胳膊，惨叫声刮骨而过，痛不可当……

　　“还我河山！岚人不降！”

　　自己若是现在暴露在晋贼刀锋之下，莫说与楚冽定下的大计，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没有把握……

　　高阁檐上的风拂乱夜光的发髻，衣袂猎猎翻飞。飞溅热血如同火星，在刀风剑啸中愈燃愈烈，鸿德大街仿佛地狱火海，火光灼烧着夜光身心……

　　“还我河山！岚人不降——！”

　　苍漪恨不得攥进右手的骨血之中，理智已成了热浪中漂浮的烟星，一颗玄色的石子决然投入了火海。

　　“小九！”江随意伸手，衣角在指间滑过，却什么都没能握住。

　　蓝色的身影紧随夜光而下，只留给江随意一句“在这等着！”便没入了刀光剑影中。

　　燕辰极目而望，脸色阴沉，尽管只有数面之缘，但那玄衣蒙面的纤瘦身影，他绝不会认错。

　　身边的燕全燕詹亦认出了那个正在疯狂厮杀，企图在羽林卫的围攻之中撕出一道口子的女子，燕全驱骑上前两步，低声请命：“将军？”

　　心下转过了数个念头，最终燕辰垂首，沉声道：“生擒。”

　　两个心腹侍卫领命，拔出佩剑，猛地一蹬马镫，纵身直袭夜光。夜光下意识地察觉到身后有险，横扫一腿踢飞面前两个晋军，转身便要迎上。

　　突然从旁边楼阁上飞出约摸二十个灰色蒙面人，凭空插到了燕全燕詹与夜光之间，有四人剑锋直指燕家两人，另外的全部靠拢夜光助她杀出一条血路。

　　张三娘用银针放倒了几个羽林卫，终于得以靠近夜光身边，乍见这样情形，柳眉蹙起，略带不解的眼神望向夜光。

　　夜光亦正疑惑，对张三娘微微摇头，反手刺死了一个晋军。燕辰见此情形，再次银枪指天，想要发动总攻。

　　就在此时，沉闷的钝响由远而近，好似一个巨大的石球，轰隆隆地滚过鸿德大街，地面都随之震动。前后两头皆是一片烟尘土色，建筑倒塌的巨响接踵而至，呛人的烟尘中隐约夹杂着一丝硝烟味。

　　第一声巨响时，江随意便抓住了飞檐的一角，在爆炸的余震中勉强站稳。待脚下不再震动，江随意忙以袖掩住口鼻，四下眺望，在鸿德大街被笼罩进灰色扬尘中之前，江随意看清了两边羽林卫的后路已被炸毁的建筑残骸堵死，羽林卫的阵型已是残缺不全，恐怕不少羽林卫军士已埋在了木石之下。

　　这就是乌黎白的后招？

　　此时扬尘蔽日，只能勉强看清周围二十步之内的人的面目。不过夜光冲下来时离御驾不远，这里多是先前护卫御驾的晋军，只需认得晋军服饰举剑拼杀即可。

　　坍塌声渐渐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人的吼声。战圈中的人不禁抬起头想弄清声音从何而来，下场却不相同。

　　抬起头的晋军不是被飞来的一刀从背后削去头颅，就是被当面劈中了胸腹，瘫倒在地。

　　而在混战中侥幸活下来的祈昀会众人则是面露狂喜，争相呼告：“援军到了！首座来救我们了！”

　　夜光抬袖抹去了溅在眉眼上的血渍，却不能像满身血肉狼藉的祈昀会众人一般喜形于色——乌黎白这是在用数百岚人的性命为饵，诱出晋国伏军，再行一网打尽之计。好狠毒的心思！

　　这一手虽然歹毒，但确实行之有效。眼下夜光也顾不得乌黎白的德行好坏，她还不知道战圈之外燕辰原保留着的羽林卫已遭了重创，若想突围，唯有冒险。

　　“助我！”夜光对身边不远的张三娘喊道。苍漪剑光暴涨，收割了周围数人性命之后，跳上此时已无人注意的御驾，一把抓下了蒙面素纱，抛在风中。

　　苍漪被高高举过头顶，清冽如泉的声音朗朗响起：“苍漪宝剑为证，我乃孝明王八公主岚氏夜光，凡我大岚子民，遵我谕令，随我杀敌！”

　　所有动静，在一瞬间，静了。

　　先前突然出现的灰衣人们在夜光站上御驾的第一刻便尽力杀到御驾周围，护住夜光，此时看在其他人眼中，便是为先王血脉护驾的忠贞之士。

　　晋人懵了，岚人愣了。

　　夜光冷冷的眸光扫过，催动内力，再次重复，语气比之前更加笃定，话音如有实质重重捶在每一个人心尖，“苍漪宝剑为证，我乃孝明王八公主岚氏夜光，凡我大岚子民，遵我谕令，随我杀敌！”

　　“唉……公子果然没有料错。”

　　江随意应声扭过头去，孙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江随意身边的飞檐上，佝偻着身子，嘴里叼着他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嘬着。江随意皱眉，“你怎么也来了？”

　　“喏，”孙老头儿冲着下面夜光的方向努努嘴，不咸不淡地道，“公子爷担心这位殿下心急之下做出鲁莽之事，三娘也还年轻，所以让我帮忙盯着。”

　　“哼，那她跳下去之前你怎么不出来阻拦？”江随意冷冷嗤道，既是要阻止她的鲁莽之举，那夜光贸然下去救人就已经是鲁莽到愚蠢的举动，孙大此时才出现已有亡羊补牢的失职之嫌。

　　孙老头儿浑浊的老花眼在江随意脸上转过一圈，嘬了一口烟，吐了出来，沙哑的嗓子里冒出了一句，“江二，关心则乱，你要好自为之。”

　　江随意的脸上顿时一片铁青，愤忿道：“你不要听方六胡说。”

　　“老头子没从谁那听过什么胡说，这点眼力老头子还是有的。”孙老头儿说完，便沉默了，只没完没了地嘬他的烟。

　　底下的情形又变。

　　燕辰亲率剩下的羽林卫强攻，祈昀会众对夜光的身份仍然存疑，但这个姿容绝色，手持与传说中的苍漪短剑极其相似的玄色短剑并且自称是流亡多年的末代公主的女子，无疑给了他们极强烈的动力。

　　他们出现在这的理由就是要光复故国，如今终于有先王的血脉在他们极危急时刻从天而降，不论她身份真假，他们内心的激动都是无法言喻的。

　　战局陷入僵持。

　　“公子有何准备？”看着下面短兵相接，血肉横飞，那个玄色的身影尽管没有受伤，但动作已不如初时那么轻盈自如，江随意忍不住向兀自悠哉的孙老头儿发问。

　　答他的却只有一句，“莫急，时候未到。”

　　过去近六年的经验，都只在刺杀暗探，如今却是要领导众人突围，夜光委实觉得力不从心。但从她跳下来的那一霎，便再无退路。祈昀会的援军中不乏好手，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芥蒂怀疑，只能在与夜光一方联手，尽力为身后的同胞杀出一条血路。

　　燕辰早已怒极，他与燕殷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祈昀会竟能在鸿德大街上埋下火药！这里可是帝京，这些逆党如何运来，又如何埋在皇帝祭祖的必经之路上，偌大的动作，他们竟然半分消息也无！幸得用的是替身，若是□□亲至，恐怕诛了燕氏九族也不足平愤。

　　“活捉岚夜光！不许放走一个叛逆！”燕辰一声怒吼，一勒缰绳，胯*下骏马人立而起，将一个祈昀会众踏在铁蹄之下。红白之物高高溅起，血腥之气更浓，刺激着所有人紧绷的神经，换来了更为惨烈的报复与反击。

　　羽林卫为帝王禁军，自是战力不俗。两方人马混战在一起，就如狂浪冲击着礁石，攻者难进，守者不退。

　　苍漪短剑就像长了眼，自己会寻着敌人的致命之处刺去，夜光狠力将被扎透了胸口的晋军一脚踹开，粗粗地喘了口气。没来得及反应，左臂上剧痛传来，夜光本能地挥剑砍断长枪的木杆，如此简单的动作，冷汗却已透了一背。

　　横空出现一根烟杆，往乘虚袭来的又一杆长枪的枪头上轻巧一敲，持枪的羽林卫双臂一震，喷出一口鲜血，长枪“咣啷”落地。

　　“小老儿参见公主殿下。”孙老头儿口中不停，枯瘦的身躯却似灵猴一般，不断替夜光挡下层出不穷的攻击。

　　“孙大……？”夜光咬牙将扎进肉里的枪头拔了出来，反手当做暗器掷了出去，在羽林卫高声痛呼的陪衬下，语气更显危险，“是楚冽叫你来的？他知道今天的计划？”

　　“殿下心思灵活是好，但不要随便怀疑公子才是。”孙老头儿简单地驳了一句，又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还请跟紧小老儿。”

　　现在的确不是个计较的好时机。夜光脸色阴沉地跟在孙老头儿身后。灰衣人见她受伤陆续靠了过来，将夜光护在中央。有余力的祈昀会众也慢慢向夜光这边聚拢。

　　燕辰望见这边情形，横枪一扫，荡清面前障碍，高呵道：“燕全燕詹！”便率留在他身边的亲卫冲过去挡住夜光等人去路。

　　仇人相见。何况燕辰于她不仅有杀父灭国之恨，更有……夜光目露狞色，忍不住心中恨意，岚暮歌，若是这个男人死了，你可会为他流泪？强自提气一纵，竟不管不顾地举剑向燕辰刺去。

　　“殿下！”

　　“小姐！”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苍漪与燕辰手中的银枪擦出刺眼的火花。燕辰往后一仰避过削向面门的一剑，就势一转，枪杆一挑，劈向夜光腰侧。夜光拧身躲开，却突然听到脑后一个破空之声，正要转身，耳边一阵清脆铃声响过，下一瞬便听到利刃透体的可怖声音。

　　未及夜光回首察看，燕全已经赶到，立即有几个灰衣人舍下对手纵身替夜光拦住。燕辰下一□□到，苍漪再度迎上，一旁又伸出一支烟杆在枪尖几下重击，逼退燕辰。

　　终于有空隙可以转身了，但眼前所见，却让夜光刹那间失了神。

　　那个蓝衫黑裙的女子瘫在地上，一柄钢刀插在左边背上，血迹染上衣背，那一身繁复花哨的纹饰显得意外的深沉。几个灰衣人的剑影间，可见燕詹赤手空拳地奋力抵挡。

　　夜光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将张三娘小心地抱了起来，“张三娘！”刀前面的小半段都没入了身体，血很快将夜光的衣襟浸湿了，夜光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似乎也淹着一口血，一句话都几乎浮不上来，“……为什么？”

　　“咳呵……”张三娘唇角洇着血，这鲜艳的色彩让她的笑更加妖娆，脸色却在可以看见地迅速苍白下去，“您应该多学学公子……永远……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

　　永远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才不会给其他人带来不必要的负担，甚至危险……夜光觉得自己几乎要没顶在张三娘的身体渗出的血液中。

　　“殿下！有缺口！快走！”孙老头儿一把抓起夜光的胳膊，将她拽离几步。

　　夜光回神，奋力挣脱，再次扑到张三娘身边，“你忍着！”话音带着颤，却坚定。

　　江随意没有跟下来，他还在，张三娘必得救。夜光将张三娘揽在背上反手箍住，绝不能……再有一个……！

作者有话说

　　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