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南陌枕流

22、第廿二回 妙严僧

　　江随意紧贴在一块大石之后，几乎是屏住气息。但连番剧烈的躲闪跑动，又让他恨不得狂喘一通才好。肺里憋着一股气，吐不出咽不下，脸上火烧似的涨红。

　　方欣然隐在旁边树后，一脸担忧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江随意瞥到方欣然的目光，冲她微微摆了摆手。

　　就在这一霎，三道冷光破风袭来。

　　江随意应声而动，就地一滚。只听得身后“笃笃笃”接连三声，身形被迫一滞，江随意回头看去，竟是三支七寸的弩箭，其中一支将他的长衫下摆钉进土中。

　　未及江随意拔出衣摆，便有黑衣人从斜前方的一处树冠举刀砍来。方欣然杏目圆瞪，飞扑过来，将江随意一脚踹开，正要举剑相迎，突然一柄长剑自方欣然身侧伸出，一个健硕的身形当面迎上去——正是燕回。

　　江随意也已被燕开扶起，护在身后，燕开与三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方欣然反身便向燕开处纵去，分担了一个黑衣人的攻势。

　　有余力思考的人只剩下了江随意。

　　独自出门以郎中身份行事已有六年，从没遭遇过这种状况。但据眼下的情况来看，黑衣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或者说是冲着第二神医来的。

　　江随意选择的这条路与楚冽夜光所走，并非一道。楚冽出于某些考虑，出上京后，便一路快马赶到夏口，弃陆登舟，沿江而上。而江随意则没有他那许多顾虑，直接从上京行至徽州广陵郡，才换了水路。虽比不得行船舒适，却比水路快些。

　　燕回与那个黑衣人战成一团，刀痕剑影，在日光之下舞成了光网，任谁撞上去只怕都会被削下一片血肉来。方欣然在武技上也不突出，只能算是二流往上，正被对手压制着，勉强应对。燕开一手护着江随意，还要留心方欣然的战况，也颇为费神。更何况还有个不知隐身在何处，时不时放出几支冷箭的人。

　　方欣然有意识地往燕回那边靠，毕竟燕开这边还有个武功上不得台面的江随意，而燕回已经略见上风了，相比之下，燕回更可能帮到自己。

　　如果没有想错，这些人是从上京一路跟踪到广陵郡，刻意在这江边发难。若说是旧恨，那江随意在上京恐怕早就死了一千次了，当然也不排除上京是帝都，他们投鼠忌器之故。但他也不是头一回外出采药，旧恨不太可能了。那么就是新仇了……

　　江随意不断回忆自己近期在上京的所作所为，似乎就看过礼部尚书和靖威将军两家。礼部尚书……总不可能为了副泻药下这么狠的手吧？

　　那么……就是燕小公子中毒之事触怒了某些人了。

　　江随意没能再往下想，突见与方欣然缠斗那人，一连几剑刺出，方欣然应对不及，竟被他一掌击中左肩，踉跄退出几步。那人得了空隙，立即飞身向江随意直刺过来。

　　燕开无法抽身，江随意只能凭自己挡下一击，却没想到那人却是虚招，没到江随意面前，便剑势一转，竟扭身避到一侧。流光闪过，只听得利箭入体的可怖声音。

　　江随意没来得及反应，便觉一阵剧痛没顶，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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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严寺位于新化城外，相思山半山处。始建于前岚，前任住持无念大师是位得道高僧，不仅名盛昀都，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居士信徒，故而寺中香火极旺。

　　夜光记得，父王也请过无念大师到宫中讲法，印象中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可惜晋岚之战，无念大师得知孝明王战死，竟然坐化相殉。妙严寺也一度毁于战火，眼前的黑瓦白墙是降晋后重修的，新任住持也是位有名的禅师，法号安休。虽然寺名仍是妙严，但对夜光而言，却已是完全不同的两座庙宇了。

　　楚冽站在夜光身前半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等她的心绪稍稍平静，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殿下看够了么？够了，就随我进庙吧，安休禅师想必已经等候多时了。”

　　自夜光把话说明白了之后，楚冽便也不再拐弯抹角，两人这几日一直在谋划如何名正言顺的让祈昀会众人承认夜光的地位。

　　夜光的心里已经被楚冽点燃了一把火，复国之念熊熊燃烧着，祈昀会纵有种种不是，也是目前最大的复国势力。吸收它，改造它，让它为己所用，比重新积聚力量要节省许多时间。夜光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要用祈昀会，但这无疑是摆在她面前的一条捷径，探探它的虚实也不是坏事。

　　夜光虽是货真价实的末代公主，但五年间从未以真实身份示人，而且祈昀会中要说真正见过同生双璧者，寥寥无几。现在光凭楚冽与夜光两张嘴就要祈昀会众人尊夜光为主，那是痴人说梦。

　　按楚冽与夜光的计划，自然要先寻找臂助，造出声势，最好能令祈昀会的掌舵之人主动上门。而妙严寺的住持安休，便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安休禅师，俗名苏畅贤。孝愍王时曾任太子太傅，但因涉入政争，无辜被囚于牢中十余年，后孝明王继位，爱其学识，赦他出狱，又为苏氏重修宗祠。可惜苏畅贤心灰意冷，无意再登庙堂，遂遁入空门，专心向佛。因缘际会，如今竟成了妙严寺的住持方丈。

　　出家之人说起来是不问世俗，但正是因为这样的超然，一旦出面作保，则会一种不可忽视的令人信服的威信。何况安休禅师还受了孝明王偌大的一份恩情，夜光要争取他的支持应该并非难事。

　　三人被小沙弥领进了会客的禅房，小沙弥在门边止步，一揖，道：“三位施主稍候，小僧这就去请方丈。”

　　楚冽微笑还礼，“有劳小师父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欠身一礼，便出去了。

　　夜光与楚冽各自落座，小五伸手试了试桌上茶壶的温度，还热，应该是刚沏好不久，便为二人倒了茶奉到手边。

　　夜光将禅房粗粗看过，转头问楚冽，“你不是说已经与老禅师约好了么？”

　　楚冽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道：“的确已经通过书信，也是禅师让我今日带你过来，可能是有什么禅机一时参不透，困住了呢？”

　　夜光撇了撇嘴角，不以为然。

　　小五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轻轻一笑，兀自开始研究墙上的那巨幅“禅”字。

　　禅房外，脚步声渐近，来人显然不通武艺，脚步虚浮，但有一种奇特的深沉韵律，仿佛流风飞花，浑然天成。

　　夜光转眼看向楚冽，后者微微颔首，唇角含笑，予以肯定。

　　“阿弥陀佛。”安休在门前宣了一声佛号，出现在三人视线之内，内着月白僧衣，外罩栗色袈裟，眉心一颗血痣，白眉长髯，宝相庄严。

　　楚冽起身迎出几步，神色敬重，合十一揖，道：“晚辈楚冽见过大师。”

　　安休双手合十，欠身还礼，道：“楚檀越有礼。”说完，尚未起身，视线已经转到夜光身上。

　　夜光见他望向自己，与楚冽对视一眼。楚冽对她微微颔首，夜光也知走到这步，便无回头之路。

　　心中主意既定，夜光眸光粲然，定定回望安休，伸手将蒙面素纱解了下来，又从腰间衣摆下抽出苍漪，放在桌上。

　　苍漪落桌的“咯嗒”地一声轻响，如同一记晨钟，骤然敲开了安休眼中的蒙昧，精芒乍现。安休神情愈发严肃，楚冽让开一步，他立即似情不自禁一般，向前踉跄了两步，又戛然而止。只见他双手一扬，缓缓合十，深深下拜，“此生得以再晤先王之女，老衲死而无憾。”

　　楚冽得闻此言，淡漠的面具终于有了一丝崩溃的裂缝，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八年了，八年筹谋，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大师不用问些什么么？”

　　说话的是夜光，声音清冽如同山巅的积雪所融化成的小溪，将楚冽心中的块垒冲散了些。他回过神来，等待安休的回答。

　　安休直起身来，摇摇头，道：“老衲虽然愚钝，还是识得人的。先王英灵在上，老衲怎敢对殿下妄加怀疑？”说罢，侧身一让，伸手请道，“此处说话不便，还请殿下移步。”

　　楚冽上前半步，拦在门边，一揖，道：“请问大师，要往何处去？”

　　安休禅师澄澈的目光落到楚冽身上，楚冽不自禁地想低下头去，但被他按捺住了，仍勉力与安休对视着，倒是安休先移开了视线，闭目长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缘也孽也。”说罢，缓缓睁开双目，双手合十，淡淡道，“楚檀越也一起来吧。”

　　妙严寺既是新修，香火又旺，寺中环境自然也不差。安休在前带路，夜光与楚冽各怀心事地跟在他身后，小五则留在了先前的禅房里。三人兜兜转转，到了一个独门小院前，两个武僧立在院门两边，一手持棍杵在身前，一手立掌举在胸前，二僧见到安休，皆躬身一揖。

　　安休颔首为礼，带着夜光楚冽二人进入院中。

　　一棵菩提树立在庭院中央，很是显眼。除此之外，院中再无其他花木，一派萧疏气象。

　　安休径直走入院中唯一的一间禅房。夜光当先跟上去，楚冽环顾院中，确定院中隐伏的暗哨对他们并无杀意，方随之走入禅房。

　　这间禅房与先前小沙弥带夜光三人去的那间不同。一进门便见一尊神像供在案上，香炉上正燃着三柱清香，果品糕点齐备，供桌前还置了两个黄色蒲团。

　　安休在神像前垂首静立，双手合十，默默祝祷片刻，虔诚地鞠了三躬。回过身来，对夜光朝禅房的另一侧伸手一让。

　　夜光突然没来由的有些惶然，她下意识地望了眼楚冽，马上又收回了目光，苍漪仍在手中，她握紧了些，向安休所指的方向走过去。

　　禅房的尽头是个神龛，里面只供着一个灵牌。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有些不真实的光晕。

　　灵牌上的字越来越清晰，夜光却觉得自己身上的力量像是流水一般逐渐消逝，走到神龛的蒲团边时，几乎站立不住，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眼泪似断了线，一颗一颗地砸下来，在地上溅起了微微的尘花。

　　——大岚孝明王之灵位。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开始有全新的剧情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