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南陌枕流

20、第廿回 月下谈

　　宁州府衙按晋国官衙定制，以“吕”字型布局。前衙是公堂，书库等处理公务之所，后衙则是官员住所。江东园林闻名天下，州府后衙也得承园林之韵，造的十分风雅。楼阁台榭，飞红点翠，虽不大，却十分精致，可见修建之人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站在宁州府后衙的品月楼上，可以遥遥望见前岚王宫的飞檐。秋月高悬，却照不进王宫的高墙，夜色沉淀在里面，压住了所有的声响，像一座宏伟的墓。

　　夜光负手凭栏，凝视着王宫方向，眼波深沉。散劲的药物林风已不再迫她服用了，只是余毒未清，身手仍没有先前利落。

　　自那日离开柱国大将军府后，一连串的遭遇，使她没有余力去整理自己一直纷乱的思绪。先是江随意突然要来宁州，后是岚暮歌的儿子突发急病要江随意过府看诊，再是遭遇林风，祈昀会被牵扯进来，一路被挟持到宁州，一个祈昀会的香主摇身一变成了宁州太守。

　　夜光的视线渐渐凝于一点，粉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若将岚暮歌儿子的急病放到一边，将其余几件事反过来一想，似乎又有些蛛丝马迹，将这看似不相干的事情连接在一起。

　　江随意为何突然要去宁州，若不是那日自己懵懂间回到祥云坊，只怕他是准备不告而别的。遇到他后，也没有马上说起这件事，等自己问起，又提出要自己随他一起来宁州，细想他当时神色，倒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他下的是什么决心？是怕自己被人认出，连累到他？还是他到宁州根本就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林风深夜被人追捕，躲进第二药铺，夜光并不认为是巧合，他先敲了门，自己没有开门，他才闯了进来。乍见自己不是江随意，他有些惊讶，没错，只是惊讶。难道他事先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

　　夜光抬手搭在栏杆上，渐渐攥成拳头，怎么早没想过，江随意年纪轻轻，却能在上京站稳脚跟，若身后无人扶持，哪会这么容易的闯出名声？江随意，即便不是祈昀会中人，恐怕也与祈昀会有莫大的关系……等等！

　　脑中灵光一闪，一种猜测悄然在心中发芽，且有愈发旺盛之势，握成拳头的手，缩回袖中，握住那非金非石的剑柄，竟忍不住微微打颤，夜光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眸光激荡，如风催云动。

　　祈昀会……是林风一直在对她强调祈昀会，但直到今天除了林风和他身边几个人，她从未见到过祈昀会任何一个人。她到宁州已有了几日光景，除非是林风没有告知会中自己的身份，或是林风根本不是祈昀会中人，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难道……祈昀会根本是林风胡乱攀扯出来，用以掩饰他的真正身份？宁州太守，如此要职，岂会轻易委于竖子之身！？

　　夜光狠狠一掌拍在栏杆上，岚夜光，真是何其糊涂！

　　“殿下，夜已深，您怎么还在此处？”

　　身后林风的声音突然响起，夜光不自禁地一个激灵，猛地转过身去。

　　林风，或者也可以叫他楚冽，有些愕然地看着夜光的神色，似惊非惊，将怒未怒，几分恐慌，几分恼恨，那双冷如寒泉的眸子里充斥着各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

　　秋风肃飒，带着夜的凉意一掠而过，卷起了她的黑发，吹动了她的玄衣，只剩那一双眸子，清辉如月，震人心神。

　　楚冽定了定神，勾起一抹微笑，道：“你想到了什么？”

　　夜光眸色骤变，厉芒乍闪，“杀你。”

　　“仓——”苍漪自袖中出，玄色无光，破空之声呼啸而起，沉重的空气被迫压向楚冽。

　　楚冽错身避过要害，如灵蛇一般，沿着剑身翻转至夜光面前，起掌欲落，夜光拔身后仰，苍漪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借力一个筋斗落至五步之外。

　　楚冽紧贴而上，袍袖一扬，夹着猎猎风声，抽向夜光身侧。夜光不退反进，一招千斤坠蓦地沉身闪过，苍漪直刺向楚冽膝盖。楚冽见她出手狠辣，面色一沉，脚下速移向左，一腿回旋踢向夜光天灵。夜光本就没打算此招成功，留了三分力，当即苍漪撤回再向地上轻点，腰身一扭，侧旋落地。

　　再欲发招，谁知丹田突然一阵刺痛，竟有力竭之兆！

　　楚冽亦同时轻巧落地，发髻微乱，衣袍乘风缓缓垂落贴身，见夜光不再动作，脸上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看来楚冽所用之药除了散劲之外，还有别的歹毒功效。夜光心中大恨，强自忍痛，站起身来，冷冷道：“林风，与其这样彼此试探虚耗光阴，不如爽快一些，说出你的目的。”

　　楚冽上下打量了夜光一遍，竟然忍不住发笑，道：“夜光殿下果然是率直之人。”

　　夜光冷哼一声，道：“我是怎样的人，与你何干？”

　　“自然有关。”楚冽噙着几许莫名的笑意，道，“在下的目的早就说过了，殿下忘了么？”

　　夜光长眉蹙起，问道：“你当真是祈昀会中人？”

　　楚冽轻笑一声，“原来殿下竟对这事起了疑心，罢，也怪我太过谨慎，至今都没让殿下见过会中其他兄弟。”

　　夜光趁机道：“那么就带我去见其他人。”

　　闻言，楚冽笑容渐收，面上蒙上了一层霜气，沉声道：“你最好考虑清楚。不见其他人，你或许还能在宁州府衙做你的叶小九，若见了其他人，你就只能是岚夜光了。”

　　见他脸色，夜光暗暗吃惊，林风此人素来一副儒雅风流之相，如此严厉的神色倒是初见。他话中之意，夜光也听明白了，心中不是无忧。前朝王室，若是孤身一人隐姓埋名，或可得几日安宁，但身边若是有了一群复国心切的人，就算自己无意，也会被绑上战车，成为标靶。

　　但是……夜光握紧手中苍漪，她当真能安然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么？五年前的硝烟，她并未真正见识过几分，但逃亡那段日子，身边的人或者甘心死去，亦或逃离，亦或背叛，人性的善美与丑陋不敢说了然于心，却也深有体味。

　　复国，重现大岚盛世，实现父王的心愿……

　　让那些死在她前面的人得以安息……

　　她不能抵御这个巨饵。

　　打破现在的平静，重新掀起战火……

　　让黎民重陷水深火热……

　　她也不能有负岚国的子民。

　　……该怎么做？

　　楚冽静静等待着她深思的结果，他并不愿意这样逼迫一个女子，但他永远忘不了那日梁上的三尺白绫，忘不了那张灰白凄切的脸，既然早已立誓，他便不会顾惜任何代价。

　　仇恨日夜焚心，他几乎要受不了了……楚冽定定看着夜光，负在身后的手已然攥成了拳，只怪她姓岚。

　　良久，夜光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道：“我要见他们。”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楚冽却没有欣喜的情绪，只是漠然颔首，道：“在下会安排的。”

　　夜光直直盯着他，唇角一挑，道：“你不要误会了什么，只是见面而已。”

　　楚冽眉梢一扬，冷冷一哂，道：“殿下在说梦话么？”

　　夜光笑意更深，“我相信，你会让这梦话成真。”

　　“哦？”楚冽有些不耐，“是什么让殿下对我产生了这样的误解？”

　　“因为我姓岚。”

　　楚冽心下凛然，正色道：“此言何意？”

　　夜光混不吝地笑笑，道：“如今岚氏，惟我一人是孤家寡人，又飘泊在外，你可以控制我，而不仅仅是与我交易。这就是你找了我五年的原因？”

　　楚冽笑而不语，抬手示意夜光继续。

　　夜光接着道：“你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复国，我不清楚，但我能感觉到你既不是对故国忠诚，也不是为了逐利。既然我对你而言是一个重要的棋子，你不会在落子之前，就轻易丢弃吧？”

　　夜光言罢，楚冽朗声大笑，道：“殿下既认为如此，那就且当如此吧。时辰已晚，殿下早些休息，在下须得为殿下出门做些准备，就不送殿下回去了。”说完，转身便往楼梯处踱步过去。

　　他一转身，夜光顿时身子一软，赶紧拉住栏杆，勉强站立，冷汗已湿了衣背，夜风一吹，颤颤不止。夜光按住小腹，死死咬住下唇，见林风的身影已快没入楼梯，强提一口气，扬声问道：“林风与楚冽，究竟哪个是你真名？”

　　楚冽身形一顿，淡淡的声音传来，“我母亲姓楚，林风是我的表字。”

　　夜光支持不住，索性坐下，倚在栏杆旁，又问：“你是岚人还是晋人？”

　　那人背影仍在下降，就在夜光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时，零落的语句被风送入耳中，似乎含着一种夜光无法理解的感情——

　　“……皆非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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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朗乾坤，秋阳和煦。青山排闼，一路树影相随。树冠上微微泛着金黄色，仍是大半墨绿，偶尔几片秋叶打着旋悠悠扬扬地飘下来，又被车轮碾进了土里。

　　江随意倚在马车门框上，双目微眯，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旋来转去，布帘被风带着，时不时在他脸边拂过，阳光照在他身上，如同一层绵绵的轻纱，别有一种亲切。身边坐着药童打扮的方欣然，最看不得他这副纨绔样，索性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马车两边各有一名骑马青年，身板挺直，满面严肃。北方的秋天很是干燥，扬尘也重。让他们本是健康的麦色肌肤上蒙了一层土灰，他俩却不拍不避，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本来跟着江随意出门采药的应该是燕全和燕詹，但□□秋狩的旨意一下，他们二人自然离不得燕辰身边。现在这俩也是将军府的家卫，燕回和燕开，不似燕全和燕詹常帮着燕辰处理外务，他们二人只在军中、府中尽忠职守，都是认死理的耿直青年。

　　日头更高，强光晃得人头昏，方欣然瞥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江随意，捅了他一肘子，低声问道：“这么走什么时候才到得了宁州？”

　　江随意眼睛没睁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人家都没急，你急什么？”

　　方欣然左右看看，见那两人没注意自己，又戳了戳江随意，“哎，那个什么断肠草是不是你糊弄他们的？”

　　江随意将眼睑挑开了一个缝，嗤道：“断肠草确实是有的。只是出来不是为了采药的。”

　　方欣然蹙起蛾眉，道：“那燕游的毒怎么解？”

　　“已经解了。”

　　“你说什么？！”方欣然忍不住高呼一声，燕开和燕回“刷”地看了过来，方欣然一脸惊诧的继续道，“先生，你当真肯带我去看前岚王宫？”

　　江随意不耐烦地敲了她一扇，训道：“还是改不了这一惊一乍的毛病！若是时间富余，带你去看也无妨，但现在燕小公子还等着咱们救命呢，以后再说！”

　　燕开和燕回的面色有所和缓，燕回向江随意抱拳一礼，“多谢江先生以我家公子为念。”

　　江随意展开折扇，当胸轻摇，笑道：“医者仁心，理当如此。”

　　方欣然捂着脑袋，几不可闻地“呸”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