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南陌枕流

15、第十五回 上京秋（上）

　　江随意也听说了地牢里的奇事。

　　这可是三品将军府的地牢，就算是个私牢吧，也是这么多人看着，她们俩打起来的时候，是人全睡死了没听见？还是正好都去上茅房了？

　　你大爷的，瞎扯淡！江随意手下诊着脉，眼睛却暗中在暮歌脸上打转。

　　那两个死者分明都是冲着她来的，因果未明，如今又遭横死，更是在真相之上罩了一层血色迷雾。现在看来，她一派恬淡，只在为幼子担忧，不见其他表示。这位公主夫人究竟是做何感想，江随意着实很好奇。

　　燕辰陪在一旁，见江随意神色微妙，不禁问道：“江先生，可是犬子有何不妥？”

　　江随意收回视线，又掰开燕游的小嘴，细细察看，方道：“无碍。小公子病情已经在江某控制之中，不过再这样耗下去，恐怕会越拖越难以根治。”

　　燕辰忧道：“依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江随意负手走到窗前，一脸沉思地望着窗外云天，把神医的谱摆了个十足，直到燕辰忍不住要再问时，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在下之前已经说过了，要解毒，眼下缺了一味药引，江某须得外出寻找，若不得药引，江某也无计可施。”

　　暮歌坐到燕游床边，看着被毒药折磨得脱形的幼子，觉得喉头像堵了一块石头，稍稍出声，都会被硌得剧痛，“先生要出去多久？若先生外出期间，我儿毒发又该如何？”

　　江随意道：“夫人放心，在我走之前，会为小公子施针，以压制住毒性，可保两月平安。为减免小公子的苦痛，在下昨日新配好了丸药，只要一粒，小公子便可安睡八个时辰，只是小公子年幼，这药每日只可用一粒，所以……”

　　“所以我儿每天还忍受四个时辰的折磨？”暮歌觉得心像被人拧了一把，人只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可如今巢尚完好，幼子却无辜受难。下毒之人，是冲着燕家，还是冲着她？

　　江随意亦无奈，拱手一礼，不无歉然地道：“是。”

　　燕辰将手覆在暮歌肩上，希望能减轻她的痛苦，暮歌转过头来，眼角有泪，眼中却是坚定，轻轻点了点头。

　　燕辰叹了口气，果断下了决定，道：“那就请先生为犬子施针，不过先生出去采药，大概需入深山，我府中侍卫颇有手脚便捷的人，不如就派在先生身边，一来可以充作帮手，二来也可保护先生安全。”

　　江随意暗自冷笑，是怕我找借口跑路吧？有这两人跟着，不好与自己人会合，只怕会误事，可现在要是拒绝了，恐怕连将军府都走不出去，罢了，出了将军府，还没有手段摆脱两个武夫么？

　　江随意面上平静地答应道：“这样也好。那么这七日，江某就为小公子调制药浴，七日后便可施针。”

　　江随意调制的药浴每日须泡一个半时辰，燕游年纪尚幼，只能由人抱着入浴。再怎么爱恨纠缠，毕竟是自己骨肉，暮歌自然要亲力亲为。

　　燕辰来时，碧衣正领着几个侍女守在门前，一见他来，福身道：“将军。”

　　燕辰颔首“恩”了一声，“夫人呢？”

　　碧衣答道：“正在屋里陪小公子浸浴。”

　　燕辰的心情有所好转，露出一点笑容，道：“我进去看看。”

　　碧衣屈膝一礼，推开门让燕辰入内。

　　屋内很静，内帷放了下来，燕辰拨开帷幕，内室一片水雾朦胧，屏风后影影绰绰，隐约可见一个大木桶内暮歌的背影。青丝垂下，玉肩瘦削，像是乌云掩住的雪山，虽显沉郁，却绝美无疑。

　　燕辰转过屏风，顺手拿起旁边桌上的一块素帕，含笑道：“每天这样泡一泡，但愿你的身体也能好一些。”

　　暮歌听到有人进来，却没料到是他，微微一惊，转过头来，“今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燕辰微笑道：“营中无事，自然就回来的早。还有多久？”

　　暮歌道：“再泡两刻便好。”

　　燕游闭着眼躺在暮歌怀中睡得正香，燕辰走过去，抚着儿子的额发，突然觉得这样才是自己一直想要的生活，叹道：“暮歌，游儿中毒这段日子，虽然辛苦，我却觉得这才是你我夫妻该有的样子。”

　　暮歌垂下眼帘，不知该说什么。

　　燕辰见她沉默，一声无奈叹息，轻柔又笨拙地给暮歌拭去了额上的汗珠，道：“对了，我让绛悠先回娘家住几日。”

　　暮歌长睫微颤，大夫人突然回了娘家，府里早有人传到了西院，只是燕游病着暮歌并不想深究而已，现在听燕辰主动提起，淡淡道：“你在怀疑她？”

　　燕辰有些无奈道：“不管是不是她，这次都要委屈她了。”

　　暮歌浅浅一笑，道：“是啊，不然这笔烂账，要如何了结。”

　　燕辰一窒，然后道：“我先出去了。”

　　暮歌点点头。

　　燕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负手走了出去。

　　秋高气爽，燕辰心里却不甚轻松，这番飞来之祸，他岂会不明白暮歌心中猜忌？但燕家世代忠良，可昭日月，他不信□□会自毁栋梁。不论事实如何，将一切归于女人之间的斗争，这是燕家对上面所表明的态度，也是不得已的自保手段。

　　绛悠……只能委屈她了。

　　燕辰长舒了一口气，对碧衣道：“夫人出来后，让她来见我。”

　　暮歌泡在药汤之中，水雾让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幻。徐绛悠是太后赐婚，无论燕辰对她的怀疑有多深，没有切实的证据那就不能休弃。何况依暮歌看来，徐绛悠的嫌疑反而是最小的。如今燕辰将她送回娘家，看来是打算大事化小。

　　这样的结果，燕辰可以接受，暮歌却不能。

　　燕家父子对晋国军方势力有难以动摇的影响力。燕殷一生戎马，从最初征魏到最终灭岚，为晋国一统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身居柱国大将军重职，虽然已经不再实际握兵，但现在军中掌权的将军们，就算不是他的旧部，哪个又没受过他的指点？哪个不是将他敬若军神？

　　燕辰掌左翼羽林卫，被视为燕辰的接班人，又曾因自己与□□有过争执，当时是碍于他们父子功劳卓著，皇帝没有追究，心里恐怕还是生了嫌隙。如今燕家长孙又是暮歌所生，要说皇帝动了什么念头，也不是不可能。

　　岚国已降，昔日故土成了今日的宁州。这是斩草除根么？还是有人在蓄意离间？

　　怀中燕游突然呜咽了一声，往暮歌身上蹭了蹭。暮歌蓦然惊回了神，看着燕游，空出一只手轻抚着他幼嫩的脸蛋，眼中寒意渐消，隐隐透出怜惜。

　　孩子，你不该是我的孩子啊……

　　暮歌一叹，低下螓首，抵在燕游额上，缓缓摩挲。

　　门外碧衣叩了叩门，提醒道：“夫人，时辰到了，可以起了。”

　　暮歌收敛情绪，定了定神，扬声道：“进来吧。”

　　碧衣领着几个侍女进了屋，从暮歌怀中接过燕游，擦干药汤裹入襁褓，便抱到床上，轻声哄着。其他几个侍女服侍了暮歌更衣，将屋内收拾好后便退了出去。

　　暮歌走到床边，燕游躺在床上，一张小脸瘦得就只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了，还含着没蓄满的泪花，扭头看着暮歌，口中嗯嗯的低叫着。暮歌将自己的食指放在燕游手中，燕游无力地松松握着，小脚在襁褓里恼火地乱蹬。

　　“唉……”暮歌抚摩着燕游的额发，忍不住叹了口气。

　　碧衣怜惜地看着燕游，安慰道：“夫人，您别太担心了，江神医既然说小公子不会有事，那就一定不会有事。等江神医采回解药，清了小公子的余毒，小公子肯定还跟从前一样。”

　　暮歌微微颔首，道：“但愿如此。可江先生也说过，恐怕会落下病根。”

　　碧衣故作欢颜道：“夫人，小公子还这么小，以后还有很长日子可以治呢，再说，您忘了？江神医是说以他现在医术无法根治，说不定以后他就能治了呢？”

　　暮歌的眸子里添了几分柔和，望着碧衣道：“碧衣，谢谢你。”

　　碧衣不禁红了脸，道：“您怎么这么客气，碧衣可受不起。”

　　暮歌对她淡淡一笑，转眼望着床柱上的雕花，眸光渐渐冷了下来。

　　相思……下毒者究竟会是谁？

　　如果是皇帝下手，那是最简单的灭绝后患，但若是有人蓄意离间……暮歌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无论游儿是否不幸，相思之毒一出，则自己生恨。岚暮歌的恨对谁不利？对谁有利？又或者说，燕家的长子夭折又对谁有什么好处？侍女倚竹与奶娘李氏分明是被人灭口，将军府的地牢竟然由得他人来去自如，是无力阻拦，还是无意阻拦？

　　“嗯啊……”燕游像是感觉到母亲的心思没在自己身上，再一次出声抗议。

　　暮歌的目光落回到燕游身上，轻轻拍着他。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母子间的宁静，侍女在门外禀道：“二夫人，老夫人来了，就到门口了，将军请您过去一同迎接。”

　　暮歌眸光一闪，缓缓起身道：“碧衣，你在此陪伴公子。”

　　碧衣屈膝一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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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威将军府与柱国大将军府都在泰安坊内，相隔并不远。按情理说，燕辰是燕殷独子，本应侍奉双亲，不该独立门户。只因五年前，燕家父子从江东凯旋而归，金銮殿上论功行赏，燕辰向□□要求的唯一一件赏赐就是暮歌。

　　□□心中不愿，可有功不赏于理不合，再者经此一役，燕殷已成了军方领袖，拒绝了燕辰的唯一请求，恐怕军中不安，便勉为其难同意为两人赐婚。太后看出了皇帝的为难，便说因暮歌是前岚公主，本应养尊处优，中馈事杂，做主又给燕辰指了徐绛悠为正，与暮歌分担琐事，为显恩宠，赦造靖威将军府赐予燕辰。

　　因为中馈事杂，所以让暮歌为侧，再指一个正室过来压在她头上，如此的分担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一个亡国公主也挑不得理，再荒唐的理由也只能接受。所以，便有了这般局面。

　　燕老夫人惟燕辰一子，却因暮歌而不得承欢膝下，再加上暮歌少言寡语的性子与燕老夫人相差太远，故而对暮歌也就谈不上喜欢。燕游出事之后，虽然常派人过来询问病情，赠送名贵药材，但亲自过府探望，这还是头一回。

　　燕辰与暮歌肃然立于大门前，一辆双辕马车辘辘停在门前，燕辰迎了上去，笑道：“母亲今日要过来，怎么不跟儿子说一声？应该儿子去府上接您才是。”

　　暮歌落后燕辰两步，走到马车前，微微福身，道：“母亲安康。”

　　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仆妇率先跳下车来，见了燕辰先开一张笑脸，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但面容和蔼，一看便有亲近之心。仆妇跟燕辰、暮歌见了礼，转身掀开马车的帘子，笑道：“老夫人，少将军和暮歌夫人来迎您了，您下来吧。”说罢，向里面的人伸出了手。

　　一只手轻轻搭在上面，肌肤柔润，手背上有些细小的纹路，指甲刚刚覆过了指头，食指上有一个通透明澈的碧玉指环，再无他饰。仆妇随着微微往后退步，便露出了一段墨绿的衣袖，银线压边，绣着云纹。

　　燕辰上前一步去扶，暮歌低下了头，以示恭敬。

　　一双玄色薄底的轻靴出现在视线内，大晋国风尚武，女子也喜着靴，不过大多是年轻的女子。自岚国归晋后，上了年纪的妇人便多穿江东传入的轻便丝履——眼前这位，显然是个例外。

　　“游儿在哪里？”一个秋日般的中年女子声音淡淡问道，没有半分笑意。

　　暮歌答道：“在我院中。”

　　燕老夫人瞥了暮歌一眼，道：“好，进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