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南陌枕流

12、第十二回 喧夜

　　夜光的瞳仁骤然收缩，似是受了惊，又似不敢置信，“……你要我……去宁州？”

　　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便无意反悔，江随意反而生出一丝释然，望着夜光的目光平静却执着，“是，五年未归，你不想回去看看么？”

　　“我……”夜光突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了，双手怎么放怎么不自在。

　　江随意见她这副慌乱的样子，调笑道：“人只说，近乡情怯，到你这儿，这故乡还在千里之外，就已经慌得没治了。”

　　夜光叱了一声，“胡说！”夜色朦朦，正好掩饰她红着的脸。

　　“呵，走，先回铺子好好让你睡一觉，明天再上路。”江随意笑着，把人往回拉。

　　回到铺子里，江随意将夜光送到她房间门口，道：“你休息吧，有事明天路上再说。”

　　夜光颔首，推门进去。

　　江随意待她将门掩好，方抬步要走，突然想起方欣然，暗道不好，急忙转身。

　　此时屋中突然传出夜光的一声低喝，接着便是一阵动武的动静。

　　江随意一脚将门踹开，只见夜光单手成爪叩住方欣然咽喉，满面寒霜。

　　见江随意进来，夜光问道：“这人是谁？”出口的每个字都带着寒气。

　　江随意干笑道：“这是我新找回来的药童，如何？一模一样吧？”

　　夜光长眉一挑，道：“把妆卸了给我看看。”

　　方欣然看着二人，后背一阵冷汗，心想：老天爷你真不开眼，这丫头这点功夫都是我手把手教的，现在反过来倒来掐我的脖子，作孽啊作孽！

　　先机已失，还手无益，方欣然索性摆出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吓得言语不能的样子，将这烫手山芋丢给江随意。

　　江随意皮笑肉不笑，怒气隐隐，“小九，你这是在扇我的耳光啊。”

　　夜光不为所动，“我当你是朋友，所以他现在还能活着，否则这会儿尸身都发凉了。”

　　三人僵持。空气凝滞，浑如固体。

　　“嘭嘭嘭——”

　　“江神医在吗？！”

　　“嘭嘭——”

　　“江神医！在下靖威将军府侍卫燕全，请江神医开门说话！”

　　“嘭嘭嘭——”

　　夜光神色微变，缓缓松开手，垂下。

　　方欣然瘫倒在地，仍然惊魂未定的模样。

　　江随意冲出门外，高喝道：“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吗？！本公子明天要赶路，有事找别人！”

　　“江神医！我家小公子突然发病，情况危急，还请江神医妙手救之！”门口的人显然没这么好打发。

　　“少罗嗦！说了不去就不去！”

　　“真他娘的岂有此理！”一个侍卫拔刀作势就要往门上砍过去。

　　燕全及时挡住，低斥道：“燕詹！不可无礼！”

　　燕詹不甘地啐了一口，“他娘的什么狗屁第二神医！见死不救他算什么大夫！全哥！他不开门咱们就杀进去用刀架他回去！看他治不治！”

　　燕全一把将他推了个屁墩，骂道：“小王八犊子！平时将军是怎么训示的！还他娘的一急就满口脏话，狗改不了吃屎！什么时候都一副兵痞样！”

　　燕詹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自己的屁股，小声嘀咕道：“你自己不也一样。”

　　其他几个年轻侍卫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

　　燕全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要继续叫门。

　　手还没落到门上，门“吱哟”开了，只见第二神医一脸下气不通的表情站在门口，冷冷扫了他们几个一眼，道：“走。”便径自钻进了将军府抬来的轿子，身后的药童满身煞气地背着药箱跟了过去。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这神医怎么看着倒像是杀手？不过人已经请出来了，便赶紧抬起轿子以最快的速度往府里去。

　　暗处，突然有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是少将军的人。头儿，咱们跟吗？”

　　“跟。看来那人与第二神医关系匪浅，留两个人下来盯着药。我去向统领回禀。”

　　“是。”

　　几条黑影分两路蹿了出来，向夜色更深处飞身而去。

　　祥云坊总算又恢复了夜晚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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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威将军府。

　　“江先生，请问游儿病情如何？”燕辰见江随意诊完脉起了手，上前一步问道。

　　江随意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道：“将军是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还是另找个地方单独说？”

　　燕辰一听话音不妙，扫了一眼在场诸人——暮歌、碧衣、大夫人、蓉絮、燕全、燕詹，另有几个丫鬟在旁候着帮忙——最后目光落到暮歌身上，道：“请江先生移步。”

　　“呵，”大夫人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江神医，不就是孩子病了吗，有什么话是不方便说的？这里可都是自己人，本夫人也很好奇，这孩子好好地待在亲娘身边，怎么就突然病了，还病得……”视线转到垂睫默立的暮歌身上，突然加重了语气，“这么重。”

　　燕辰怒喝，“绛悠！”

　　大夫人樱唇一撅，“夫君，难道妾身说错了么？”

　　此时，暮歌开口淡淡道：“江先生，请在此明言。”

　　江随意有些复杂了看了暮歌一眼，道：“二夫人听了之后不要太着急。”

　　暮歌的脸色有些发白，颔首道：“先生请讲。”

　　江随意道：“令公子不是病，是中了毒。”

　　燕辰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游儿不过襁褓小儿，何人竟然对他用毒？江先生，你可诊清楚了？”

　　江随意白了他一眼，道：“不信我，你请我来做什么？”

　　燕辰语塞，脸色数变，复问道：“燕某失态了，请先生相告，犬子中的是什么毒？”

　　依着江随意的脾气，若是只有燕辰管他什么将军不将军，早就甩袖走人了，不过……看了一眼暮歌，江随意摊了摊手，道：“相思。”

　　暮歌如遭雷击，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随着江随意的话音褪去，眼前乍然一片漆黑，终于软倒。

　　“夫人！”碧衣惊呼，立即伸手去扶，却身纤力微，几乎被暮歌带倒。

　　幸好燕辰听到呼声就转身来扶，将暮歌搂在怀中，定睛一看，暮歌捂着心口，面色惨白，紧紧咬着下唇，心中揪痛，沉声道：“江先生，你可确定？”

　　大夫人冷笑一声，凉凉道：“是啊，江神医，谁都知道这相思可是前岚王室秘藏的奇毒，可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弄到手的，我就说这孩子在亲娘身边怎么会病呢？真是可怜，”大夫人装模作样地扯出帕子往眼下沾了沾，“唉……都说虎毒不食子，这可真是想不到。江先生这一句话说出来，真可谓醍醐灌顶啊！”

　　江随意哼了一身，道：“大夫人这话绕的弯太多，恕在下听不明白。这岚国都亡了，还有什么王室秘藏之说？小公子面色火红，呼吸微弱且时断时续，脉象凝涩，所中的确是相思之毒，至于这毒是谁下的，就得请将军自己去查了。”

　　燕辰从牙缝中挤出一点声音，“江先生，游儿可还有救？”

　　江随意正色道：“所谓情深不寿，相思蚀骨，说的正是相思的毒性。潜伏久，发作慢，人往往中毒不自知，待发作之后都是被慢慢耗死，极像是病故。当然，我们现在已经发觉了，这种毒性恰恰给了我们时间。”

　　燕辰的牙关松了一点，“那么先生现在可能为游儿解毒？”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江随意身上。

　　江随意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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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影西移。

　　突地一声猫叫，长长的一嗓子，凄惨如婴儿夜哭。野猫流星般划过月下的青石板路，消失在黑暗中。

　　“这猫叫得真邪门。”已经守了大半个时辰，第二药铺一点动静都没有，留下来的其中一个挪了挪身体，对同伴道。

　　另一个忙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喝道：“有人来了！”

　　两人凝神看去，一个黑影忽高忽低，自街尾借祥云坊内店铺的屋檐黑处掩身，眨眼间便到了第二药铺门前，四下环顾之后，三长两短地敲了门，见无人应门，似是有些着急，又敲了一遍。

　　远处两溜火光，混着嘈杂的人声，如夜风一般扑面而来。

　　那人等不及了，提气一纵，上了药铺的房顶，转身跳入后院。

　　渐渐，官兵的喝斥声，众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战场上的鼓声一般，隆隆作响，充满整个天地。

　　两处火把在祥云坊的牌坊下会合成一团，两路人马乱糟糟地互通消息。

　　“老刘！抓着没？”

　　“没，你们那边呢？”

　　“他奶奶的，这王八蛋跑得比兔子还快，爷爷现在还喘着呢！”

　　“没找到还他娘的废话什么！老子就看见他是逃进了祥云坊的，给我挨家挨户地找！走了贼人，你我的脑袋可都不结实！”

　　当头第一家就是第二药铺，不认识别人也就罢了，可上京城有谁不知道第二神医的？

　　两个领头的官兵有些犯嘀咕。

　　“老刘，江神医可不好惹，要是扰了他又没抓出人来，咱俩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娘的，你当老子不知道？”姓刘的摸着下巴犹豫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顾不了这么多，大不了就他娘的挨顿骂，要是那王八蛋跑了，咱们得丢饭碗！”

　　另一个想了想，是这个理，也就把心一横，上前咣咣敲门，“开门！官兵抓贼！”

　　门刷地开了，那领头的显然没想到门开的这么开，一拳险些砸到开门人的身上，定睛一看，是个小僮。

　　药童如有实质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刮了一遍，道：“又怎么了？这一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官兵心想这话是怎么说的，爷爷这大晚上的还辛辛苦苦抓贼，你个小药童倒敢甩脸子给爷看了，火气一上头，语气立即就冲了，“哟呵！你个小王……”

　　“诶诶！”老刘赶紧拉住他，上前笑道：“小哥，扰了江神医的清净，只因有贼人逃进了坊，我们也是公务在身，再说也怕贼人万一伤了江神医和小哥，咱谁也不落好不是！还请小哥行个方便。”

　　那药童仍冷着脸，道：“先生刚被燕将军派人请到府里给小公子看病去了，铺子里就我一个人，没看见有人进来。”

　　这话摆明是不让搜了，本来就一肚子火，这下更是浇了一桶油，敲门的官兵唾沫横飞地吼道：“有人没人让爷们儿搜过了就知道了！”

　　药童直直站在门口，乜斜着这堆人，冷笑道：“要搜也行，我丑话说在前头，祥云坊的铺子也不是我们这一家，你们要是没瞧清楚就搜了我们铺子，等先生回来我也不会瞒着，我们家先生的脾气不太好，万一让各位有个什么不痛快，各位可别怪小可没先把话说清楚！”

　　“你！！！”

　　“诶，”老刘再次拉住同伴，赔笑道，“既然小哥都这么说了，那必是真的没人，哥几个这就去别家看看，不打扰小哥了，江神医那边还请小哥多担待！”

　　药童的笑容柔和了几分，道：“这位大哥倒是个明事理的人，放心吧，小可不是婆娘，管得住自己的嘴。”

　　“多谢小哥！”

　　一帮人都乱哄哄地往下一家去。

　　夜光把门插好，听了听门外动静，没有贸然回头，淡淡道：“人走了，你可以把剑放下了吧？”

　　身后之人轻笑一声，顶在夜光腰上的剑丝毫未动，道：“如此，就多谢管得住自己的嘴的小婆娘了！”音色清朗，质如和田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