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姻缘记》将风

9、聪明人的把戏

　　“姑娘何不答应了他？”
　　紫鹃熟稔地将大衣理好挂上衣架，一如既往扯了笑道：“难为他还想回来，又只是个职位，找谁做不是做呢？”
　　“往年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姑娘垂了眼，目光似乎落在了被锦绣团花图案团团围住的那几张白纸上，又似乎被什么刺到一般飞快地别了头，捡起今日送来的信看起来。
　　“俗话说得好，今时不同往日么。素日里我只想，找个知根知底知疼知热的人便是了，只是那……”紫鹃忽而噙了话头，又莞尔笑道：“姑娘的心只是自己看不清，若是他还同往年那样缠着姑娘，纵使姑娘心里不快活，我还是要不依的，可如今姑娘既然打算自己管起这家当来，我们手头能用的人终究是太少了些。哪怕他有什么小心思，我们做好准备了便是，横竖这里是我们的地界，还要真像那些官老爷一样见了个洋人就要抖三抖吗？”
　　正说着，眼角又瞥见一抹修长人影，紫鹃脸上的笑意不免更揶揄了两分，她低声笑道：“何况姑娘都答应让人住公馆里来了，这可是头一遭呢。”
　　“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人涎脸的模样，何况……”黛玉忽然住了嘴。只见得两人口中的“曹操”拿了份报纸，微笑着大踏步走了进来：“何况什么？”
　　里德尔将报纸放在信纸边上，瞥了一眼那团花纹样的纸张，笑意再次浮上眼尾，转头对着黛玉低声道：“刚送过来的《时报》，要不要我给你念念有什么大新闻？”
　　“和日本人的和谈有结果了吗？”黛玉伸手想要解下耳坠，突然意识到这个熟悉空间里还站了个外人，只能停手抚了下鬓角，接过报纸挡住了对方的视线：“你特意跑来说这个？”
　　就算林公馆再怎么破落，这也不应当是他一个外客需要做的事情。
　　《时报》标题上赫然写着“中日问题和平解决”八个大字。
　　她不禁冷笑一声。
　　前两天南京那边还说着“要以伟大牺牲精神来战胜一切”呢。
　　什么和平解决……不过是打怕了，也打不起而已。
　　打不起呢……她的眸色不由得黯了下来，想着那些人从林家抢走的钱，如果真有几分如他们声明那般进了公库，她也不至于如此愤怒。山河飘摇，奈何蝗虫遍野。
　　“看来你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里德尔的声音轻快地响起：“没想到我们林小姐对政治似乎还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执念在。”
　　她抬眼瞥了对方一眼，声音不辨喜怒：“我还以为里德尔先生向来无所不知。”
　　“要是都想得到，”里德尔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也不至于这一把年纪还在异国苦苦求个谋生职位了。”
　　黛玉笑了一声，转头却对着紫鹃道：“紫鹃，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那只猫大王又跑进来了。”
　　“哪只？”紫鹃布菜的手顿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是那只早先跑过来的野猫么？姑娘什么时候取了这样个名字，倒是适合它那大摇大摆的风尚。”
　　“一时想到就叫了。”姑娘接着道：“虽说不是家里养的，但你要给它送饭晚了些，可小心它反过来挠人呢。”
　　“我这就叫雪雁送过去。”紫鹃笑着应道，一面给两人放好碗筷。
　　“粗茶淡饭的，就别怪我们招待不周了。”黛玉转头请里德尔入座道：“我记得里德尔先生是能用筷子的吧？”
　　这回换里德尔拿起筷子瞥了姑娘一眼，才笑道：“我也记得林小姐是过目不忘的人，这才一年不见，看来是决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可真令我伤心……至于这饭食么，招待猫大王的话估计是差了点，不过我么……我并不会挠人，所以林小姐大可放心。”
　　“看来里德尔先生这一年在外混得不错，定是尝了不少山珍海味，有机会还要带我们多见识一下……”黛玉的话突然被递到眼前的汤盅哽住，她别了眼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我不会自己吃饭么？”
　　“林小姐自然无所不能。”里德尔笑了笑：“只是觉得今天说了那么多话，是时候润润嗓子了。何况……作为求职者，我多少听闻过你们中国的饭桌文化，我想，讨好一下未来老板应当不算什么错事。”
　　黛玉接了过去，却放在了一旁，里德尔看在眼里，也没有强求，只是笑着转了话题道：“我听闻林先生生前把我那本书托给了闸北的东方图书馆？”
　　“文字唯有被复制才有传下去的希望。”黛玉轻声道：“涵芬楼[ 涵芬楼是商务印书馆上海时期的藏书楼。商务印书馆董事长的张元济将涵芬楼扩大成为公共图书馆，定名为东方图书馆。]里本有十二卷《永乐大典》藏本，交付给他们是适宜合的人选。里德尔先生觉得它更适合直接收进博物院里么？”
　　“我之前说过那书是送给林小姐的，以表我交好的热忱。”里德尔笑着摇摇头：“我对把我们的感情直接放进博物院的橱窗里并没有兴趣。”
　　黛玉径直过滤了那洋人的后半句话，正色道：“我有去看过影印的情况，那一卷大概明年就可以印出来，如果你对商务印书馆有意见，到时候我会再为原本寻一个好地方。”
　　里德尔转头看了眼屋外暗下来的天色，突兀地笑了一声：“租界不就是更好的地方么？”
　　“你又是葫芦里准备卖说明迷魂药？”黛玉不由得蹙了眉，她恍惚间觉得里德尔似乎意有所指，但她不确定他对于拿回那卷书有多大兴趣。
　　“如果我是医生的话，我会选择卖阿司匹林和青霉素。”里德尔眼尾依旧是黛玉看不懂的笑意：“林小姐手上的几家药房应该已经告诉你了，现在那些药物堪比黄金。”
　　“你对我的资产倒是熟悉。”
　　姑娘垂了眸，里德尔并不否认，只是重申了一下这不过是他作为求职者抑或是求婚人的必备功课而已。
　　一夜时光倒是伴着电灯暖黄的光晕在这样漫无边际的闲谈与试探中悄悄地溜了过去。
　　直至黛玉被枪炮声惊醒。
　　炮火并没有蔓延到租界内，除了呼啸而过的飞机声和远处的轰炸声，公馆里静得出奇，连虫鸣燕声都无处可闻，她在一瞬间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她快步推开门，冬夜的严寒袭上她的面颊，冲进她的胸口，冻得她想要瑟缩起来，但四肢仿佛已经不受使唤。这样接近零度的严寒中，她突然明白了里德尔话中的意有所指。紫鹃慌忙赶过来将呆立门廊下的姑娘用大衣裹了个严严实实。
　　姑娘面色发白，一双眼却在夜灯下亮得出奇。里德尔走过来时，正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声音哑得几乎不像那个娇弱的大小姐：“他们来了，和东北一样，停战协定不过是幌子。”
　　是了，他想，这姑娘除了身体弱了些，哪里都倔强得出奇。他笑了下，出声安慰道：“这里是法租界，日本人不会进来。我们是安全的。”
　　“可是你知道，”姑娘的眼睛里完完整整映出了他被光影分割成明暗交织的俊美面庞，她一字一顿地继续道，仿佛在念着来自末日的审判：“他们要打闸北，商务印书馆……也是他们这次的轰炸目标，对么？”
　　他顿了下，才轻声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放松些，这不过是猜想而已。”
　　黛玉却看着他摇了摇头，那神情似乎是在明明白白地宣称，她已经识破了他所有把戏。
　　他似乎成功地戏弄了她，但里德尔好像只感觉到了一种烦躁。也许把戏在最后关头被识破算不上什么成功之处，即使他似乎也赢了一次，至少现在她已经回天乏力。
　　又一颗炮弹轰然落下。
　　他看见那个姑娘终于支撑不住倒入了紫鹃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