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姻缘记》将风

8、再相逢

　　08
　　天边集聚着阴沉的乌云，青山也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寒风毫无怜惜之意地钻入衣襟中，弄得人不禁又抖了两下，皮肤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墓园里所有色彩都仿佛褪成灰白，冷冷清清的，只有几声压抑的呜咽，紫鹃撑着伞，对着墓前的黛玉劝道：“这天怕是马上就要下雨了，姑娘您这趟也待了挺久了，咱们不如先回去吧，下次再来看老爷。”
　　黛玉沉默地点了点头，再弯下身子将酒杯里的酒倒在了祭坛上，随后起身拢了拢衣服准备离开。
　　紫鹃连忙追了上去，这一年过去，姑娘看起来更瘦了，本就弱柳扶风的身子此刻看起来就同纸片人一般，即使裹了大衣也能看见那不堪盈握的腰肢，仿佛随时就要吹折在寒风里。
　　林如海的托孤心愿最终还是没有实现，临走那天他牢牢扯着姑娘的手，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自己在人世间最后的牵挂，半晌，也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你……要好好的。”
　　一直强忍着的姑娘终于忍不住落了泪，她死死抓着林如海的手，泣不成声。
　　最后是一直冷着脸的里德尔强行将人拉开，姑娘稳住身形，抹了下眼泪，沉默地接过律师递来的文件，开始签字。
　　里德尔在葬礼之后乘船离了上海，黛玉没问他去哪里，更没有挽留。
　　一年过去，她和那个英国男人的故事似乎被月老粗暴直接地剪断了那根红线。即使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可是没有订婚，没有婚帖，更没有登报，随着林如海的过世，原先形影不离的二人就如云烟一般散了开去，仿佛从没存在过。
　　紫鹃倒是松了一口气，她仍然记得那人笑盈盈威胁自己的样子：“你一个女佣，如果我对林小姐说，贾先生早和你搅在一处，此刻只等着娶了林小姐享个齐人之福……你说她信还是不信？”
　　她不知道里德尔有没有说，但用清白威胁人，对于女子而言是最难自证的事情。
　　人言可畏，从来不是区区四个字的重量。
　　但黛玉从没提过这些，见到宝玉时，她依旧是客气地笑，挑不出错的待客之道，倒是宝玉在孤儿院见证了二人的亲昵之后，只知道躲着喝酒，伴着眼泪一起，仿佛是从此丢了魂。
　　一年时间说长不短，黛玉的心思似乎全扑在了打理林老爷留下来的产业上，不知多少个无眠的夜，她一阵阵地咳，最终硬是在群狼环伺中将所有东西都守了下来。孤儿院附近建了新的学校，她又办了两个印厂和书楼，似乎全心全意投在了她所爱的书堆里。
　　紫鹃也会暗自着急，那些学校书楼就如一个无底的吞金兽，这一年不知多少人闻着风声将孩子丢在了孤儿院前，黛玉全都收了进来，看着那猛涨的开销眼也不眨地签了字。紫鹃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林夫人的影子，幸好如今林家的产业已是今非昔比，虽说似乎是寅吃卯粮，总比当时一无所有好得多。
　　紫鹃不是没劝过她，可姑娘只是惨惨地笑，并不接话。
　　紫鹃觉得自己恨死了她这倔强的模样，却又在同时心疼到无以复加。
　　如里德尔所说，他在那时候确实是黛玉的最佳选择，可是她硬是在这样的小意呵护中选了一条满是荆棘的路。也确实走得狼狈不堪。
　　汽车停在陵园外，水泥铺的灰白道路上被雨水点出一个个浓黑的墨点，紫鹃扶住了伞，同黛玉加快了脚步。
　　可下一瞬姑娘停了下来。
　　紫鹃不解，刚想问她出了什么事，可转头就看见自家的汽车前站了个撑了把黑伞的男人，正同司机说着什么，似乎注意到她们的目光，长身玉立的青年转过头来冲黛玉招了招手。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同寒风雨丝一同荡来，却不知道哪一个更冷一些：“林小姐，好久不见。”
　　黛玉似乎想答，可转头又忍不住捂住嘴咳了起来。紫鹃忙扶着她道：“这里风大，姑娘不如回车上去说罢。”
　　姑娘捂住嘴点了点头，眼角摇曳着宛是呛咳出来的一抹嫣红。
　　里德尔没有如往常般上前对着她嘘寒问暖，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黑色眼眸里依旧是到达不了眼底的笑意。
　　“这才过了多久，瘦得那么厉害。”他倚着车又笑起来：“我听过一句中国话……可是相思成疾？”
　　黛玉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只是这病弱姑娘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这一眼瞪得里德尔只觉得心尖上被猫挠了一般，倒是激得他想起一些早已积灰的记忆来。
　　人瘦了那么多，可她的眼睛似乎更亮了些，宛是向死而生的涅槃。
　　他向来忌讳说死字，可每当看见她，却觉得对方真是被死神眷顾的宠儿，无时不刻地提醒他仿佛下一秒就要亲历生离死别。
　　说实话，他顶讨厌这点。
　　或许她那样倔强地不嫁他，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他又熟练地挤进了主人的车后座，黛玉只是瞥了他一眼，没什么喜怒地问道：“墓园离租界可不算近，里德尔先生难道是来散步的？”
　　“自然是将车打发回去了。”里德尔又笑起来：“一年多不见，连个顺风车也不让搭？”
　　姑娘不语，转头看了窗外道：“几时回来的？”
　　里德尔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个令人回味的“回来”用词，勾了下嘴角道：“昨晚下的船，太晚了，又有宵禁，今早去了公馆，没想到你出门比我还早。”说到这里他转头打量了一下姑娘长睫下难以掩饰地疲惫：“昨晚又没睡好？”
　　“你看看黄浦江上的那些日本人，是让人睡得好觉的时刻么？”姑娘揉了下额角，满是疲惫：“你如今又回来做什么？炮弹可不认你是不是领事馆的。”
　　“就算要打，也打不到租界来。第二，我现在已经从外交部辞职了，它就算轰领事馆，我也只能站一旁给我那些曾经的同事说声阿门。”里德尔似乎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个多冷血的玩笑：“倒是你，林先生不在了，你还这么关心这些政界的事情？”
　　“打起来可不单是政界的事。”黛玉冷声道。
　　“关心你这年收的那些孤儿？”里德尔歪了下头：“你对他们是不是太上心了？那些孩子是不是真的孤儿都不一定，这样认真供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从这群孩子里选继承人呢。”
　　“还有这种说法了么？”黛玉倒也不恼：“你倒是知道得多。”
　　“总要为我们未来孩子考虑一下，不能只让他母亲交给他一身债务吧。”里德尔笑了下，说的话却是愈发放诞了。
　　“把你哄别的姑娘这套收收。”黛玉蹙了眉：“再这般油腔滑调，我这辆小车可坐不下你这尊卖油翁。”
　　“上帝作证，我可只对你一个人说过。”里德尔笑着，目光幽幽落在姑娘手上那颗绿宝石戒指上：“我倒是自觉自己没变过，不知道你有没有和之前不一样的想法。”
　　姑娘只是盯着车窗上纵横交错的雨痕，没有回答，他也不恼，递了一份文件过去：“我辞了外交部的工作，如今无事一身轻，听说你这边招人，我想我应当很适合。”
　　黛玉转头看他：“我那里都是中国人的工作。”
　　“所以你要歧视我身为一个外国人吗？”里德尔笑了下：“用人不拘一格，好像还是你们的古训。我建议你先看看我的简历，”他瞥了眼前座一直盯着他们的紫鹃道：“我知道紫鹃很厉害，但是我也不差。”
　　何止是不差呢。
　　姑娘垂眸看了他那自我简介，似乎是为了入乡随俗，他写的全是中文，那字是任一个中国先生看了都要赞一声的。更遑论他写上的那些经历了，每一条都足以羡煞旁人。他如今辞了前程大好的工作跑来这里，只让人想到天才的任性，而难以对他本人的能力生出半分质疑来。
　　只是有些过于优秀了。
　　优秀到令人不安。
　　她抬眸，拒绝的话仍在喉头，里德尔就仿佛看穿了她的回复一般先声夺人道：“先别忙着拒绝，看看我替你拟的合同。”
　　黛玉翻到下页，合同是中英两份，写得倒是中规中矩，只是在薪酬上对方填了个意外的数字。
　　她不禁笑了起来：“所以昔日前程大好的外交官先生想来我这，是觉得外交部薪水太低，打算来东方淘金了吗？”
　　“你付得起。”里德尔从容道：“而且，我物超所值。就算是淘金，你也能赚更大一笔。”
　　姑娘弯了下嘴角：“你不是很清楚我的资产到底有多少吗？”
　　“所以要把你这年挥霍掉的补回来。”里德尔眨了下眼：“我想你不希望你的那些公益事业只是昙花一现吧。”
　　这倒是戳中了黛玉的心事，她倒是有心再做好些，只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如强弩之末，林如海的担忧并不是凭空的，纵使她再有能力才情，却也是被这身子绑在了病榻上，拖着她往深渊里坠下去。
　　黛玉垂了眸：“我考虑考虑。”
　　里德尔的笑意仿佛更真了一些：“小仙女不要让我等太久，这可是熟人的价格。”
　　可“小仙女”这个词汇却勾起了一些仿佛早已忘却的回忆，那唇齿纠缠间难以言说的悱恻情愫，姑娘苍白的脸蓦然浮上一层红云，她蹙眉瞪了对方一眼。
　　里德尔笑着别开了脸，心上那被小猫挠过的绯色抓痕似乎更痒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