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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三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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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初落京都的那日,真个城池都被红艳的喜庆所淹没,除夕的年味似是发酵的美酒,冬日的风一吹,便气味悠散。
唯有许府,在这个锣鼓喧天的冬夜,挂上了一盏盏极不衬景的白灯笼。
白日里前来祭奠的同僚熙来攘往,或哭、或伤、或明悲内喜、或情凄意切,许意扬看的麻木,只觉得京城的冬日竟似比北境的还要冷些。
冷的她心如刀割,寒的她万念俱灰。
从听闻噩耗到灵柩归京不过三日,一切却恍若梦中,她的眼睛肿胀而酸涩,好似被人在眼前蒙上了一层轻薄的白纱,看什么都有一种如临梦魇的模糊感。
她看着父亲一身黑甲血染,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躺在棺柩之中,看着他最喜的长枪断成两截伴于身侧,看的她心绪难安,却偏偏浑身僵硬,迈不开前进的步子。
她似被施了定身咒,只能直愣愣的跪立原地,手里机械般的往火盆里扔着纸钱。
“阿意……”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安抚之意逐渐将散乱的思绪拽回现实。
许意扬没有回头,只是问了心中思考多日不得解的疑惑,“你说父亲的死真是巧合吗?”
顾念初缓步走至她的身后,面含悲怆,“阿意,主上追封义父为安北侯,你……”
天家已做表态,此刻再追究这些只会置许家于岌岌可危之地……
这一句似是点醒了什么,许意扬骤然提声,诘问道,“追封?我的父亲死了!他以为一个虚无的封号就能抵我父亲的命吗?!”
“阿意!”顾念初惊呼。
只见许意扬不知何时,将那道圣旨紧握于手心,其上的追封二字被她的两指紧捏着,泛白的指尖似要将那几个字生生抠下,见徒劳无用之后,便是狠狠向火盆扔掷而去。
顾念初心中震惊,连忙伸手夺过。
此乃皇恩,便是再为气愤不屑,毁坏诏书便等同于藐视圣上,那是要杀头的罪过。
顾念初虽也悲痛,亦是不喜天家此等抚慰之策,却清楚的记得义父的叮嘱,知晓许家如今的处境。
他想起那日晚与义父的谈话,眼有懊悔,“我其实有派人留在北境,跟随在义父身边。”
当时他们都以为,京城的人再怎么忌惮许家的战功赫赫,也不过是想于婚事上做文章,借姻亲来收拢军权,如何也想不到竟会有人这般狠,竟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般的,铤而走险也要许家颓败。
许意扬敏锐的抬头,问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顾念初沉吟片刻,从怀中拿出一样物件,“暂时并不确定,因为我留下的人亦是护卫义父而死,但在他的尸体上发现了一样信物。”
之前他曾猜测京城的人会以许意扬的婚事为由来牵制许家,故而一直着人探听此事,北境虽留了人,却不多。
回京路上在察觉不对之际,更是被义父提前派走赶往京城传信,只是不想何家黄雀在后,将他的人拦截绞杀。
顾念初本是打算自己调查出眉目之后,再告知许意扬此事的,只是如今她心绪难安,倘若不给她一个追求真相的线索,怕她真会将这份恨意记在皇室头上。
那不是义父所希望的。
而许意扬看清他手中之物后,却不由秀眉冷蹙,“何家军队的令牌?”
“适逢年底,各地将领诸侯亦会派人回京述职,何家的人先一步回京,不知是何家偶然丢失的还是两方军队确有遇上,我还在查。”
顾念初所言,许意扬自是能够想到,她不由冷哼一声,手中的令牌重重拍于棺柩之上,“何家是三皇子的母家,莫不是那劫匪都是何家所扮!”
“阿意,我们并无实证……”这也是顾念初最为懊悔的地方。
倘若当初他思虑全面一些,再多留些人在北境探查消息,那是否义父不会枉死,或者,能多留存些线索,也不至于现今毫无头绪。
一阵夜风吹过,灵堂内的灯火明明灭灭,阴寒刺骨的冷顺着捏着令牌的手顺流而上,似钻入了胸口,让人憋恨的喘不过气来。
许意初袖口一甩,顿时手中的纸钱瞬间瓢然四散,如同门外的冬雪,寂冷无声,却白的刺眼。
“念初哥哥,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
她骤然转身,好似多日积压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宣泄的口子,声音里充斥着激烈的愤恨。
“我许家忠君爱国,我阿娘、我二伯一家均是死于沙场,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父亲知圣上多疑,所以我许家本宗从未迁离京城,我大伯和三堂弟更是死守天子脚下,从未离开!甚至于我二堂兄……他……他为了不落人口实,背上结党营私的污蔑之言,娶妻都尚且选择寒门之女,他们到底想要怎样?怎样才能满意?!”
向来冷艳娇俏的女子如今动了怒、伤了心,满腔的仇愤无处宣泄,化作珠泪溢盈而出,顾念初看的心中酸涩,却又深感无力。
倘若……
倘若什么?
他闭了闭眼,面上亦是滑过伤痛,“你听说过镇国侯萧家吗?”
往日含笑潋滟的狐狸眼低垂,顾念初的声音暗哑,似有苦意,许意扬心中一动,慢慢回过身来,眼眶悬泪的看着他。
许久,方才道,“多年前因为谋逆,被诛九族的武将世家。”
“既是知道,你便该想明白今日种种是为哪般。”
“怕的是功高震主,怯的是民心所向。”
“义父走了,但是许家军还在,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他们也被夺去吗?”
顾念初的唇角微勾着,似是自嘲的笑,偏偏眼神伤痛,里面含着同自己所差无几的种种情绪。许意初轻“呵……”一声,倏然觉得荒谬,但思及过往,又觉得一切皆有踪迹。
她缓步走到他的面前,声音极轻,“顾念初,你是萧家人吗?”
“……”
看到顾念初沉默,她骤然笑了,道,“其实我早有猜测,你明明惊才艳艳,却拒不参加科举;明明于军中亦有建树,父亲却从不为你请封,那时我便猜你的身份必然有隐情。”
“前几日,我去父亲书房收拾东西,看到了他桌案上的一幅画,画的是一对夫妇,画中男人身着华服锦袍,样貌俊朗,女子却生了一双熟悉的狐狸眼,我思来想去觉得朝中不曾见过此人,便猜测是哪位故去的世家子弟。”
直到今日,顾念初提起了镇国侯,她方才恍然。
父亲待他如亲子,是因为怜惜挚友惨死,幼子何辜;而他拒不科举入朝,是因为金銮殿上那位便是他灭门的仇人。
又或者,当前圣上喜荒淫,听谗言,他也不屑为其所用。
视野中出现那抹素白的裙摆之时,鼻尖闻着那伤感淡丽的梨花香,顾念初终于开了口。
“镇国侯有个弟弟,喜欢闲云野鹤,早年识得一位江湖女子,两人情投意合,很快私定终身,本来是回京准备找媒婆提亲的,不想却遭逢横祸,叶氏满门抄斩,他亦是未能归来。那名江湖女子知晓他的死,悲痛万分却还是偷偷生下了孩子,却因躲避追杀动了胎气,最后难产而死。”
“那个孩子就是我。”
……
自那日灵堂夜谈之后,两人都冷静了不少,许意扬掩起仇恨,忍着伤痛应付着京城权贵和天皇贵胄,顾念初则收敛起情绪为义父收殓入葬。
朝廷风云诡谲,瞬息万变,一代猛将的落寞不过是过眼烟云,除了至亲好友和受其荫蔽的百姓,少有人记得他往日的功德。
短短不过月余,许意扬见过落井下石的小人,也识清趋炎附势的墙头草,心中早已麻木,今日何家大喜,她甚至能心平气和的同管家吩咐,备上薄礼以作祝贺。
欢悦喜庆的唢呐声远远的传来,伴随着炮竹声响,许意扬听的心中冷笑连连,让小厮关闭大门后,便踱步回了书房。
宽大的楠木书案之后坐着位月华色长衫的公子,手执墨笔,提笔案前。
她静静的看了片刻,直至他算过手中的账本,方才轻声道,“顾念初,我要去岷州了。”
顾念初手中动作未停,于账本的末端落了款,歇笔才道,“一路顺风。”
语气中并无半分惊讶,甚至有种早料得如此的坦然。
许意扬却是懂了,“你要离开?”
窗外的竹叶青青,片两枝叶探入窗内,被日光所耀,竹影斑斑,这是北境少见的景致。
顾念初看着,并未回答她的话,反而问道,“阿意,你立下军令状之前在想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想的自然是许家的未来,是父亲枉死的真相,是仇人虚伪的笑脸。
还有——
你……
许意扬羽睫微颤,“你都知道了。”
几日前,和贵妃曾召她入宫,意欲择她为三皇子妃,许意扬无心于此,婉言相拒。可就在昨夜,有人递上一封书信,上面有顾念初早年流落的种种。
那时,她便知道,有些事情怕是要瞒不住了。
只是发生在许府的事情,许意扬知道,近来一直负责打理许府的顾念初亦是清楚,“我的身份已被怀疑,再跟在你身边只会让你的处境雪上加霜。”
“那你准备去哪?”许意扬咬了咬唇,艰难道,“我来安排。”
“阿意,你派人跟踪我这么久,不会还认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吧?” 顾念初轻笑了下,面色温柔,“我知你想护我,但这点自保之力我还是有的。”
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人,对方心思最是明白不过。
只是为了让对方安心,从不轻易挑破罢了。
许意扬倏然背过身去,往日清丽利落竟也变得有些滞涩,“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有些难过……”
明明是再小声不过的低喃,却如诉耳边,瞬间攫住了某人的心,似要将那片真心揪成一朵花来,缕缕温情爬上眉间。
他说,“阿意只管去当你的大将军,建你的功,立许家的业,让那些杂碎不敢再觊觎你和许家军半分,其他的事——有我在。”
晶莹的泪落于手背,炙热而滚烫。
“顾念初,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