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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珠泪溅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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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台已按约定派发下去,然二公子方才所言添增吏员,此举虽好,然随之添置的东西增多,恐怕现有的尚书台难以支撑。”
上閤外东堂,张鉴与一人对坐垦谈,一事方毕,又觉喉中发痒,掩袖咳了几声。
他在渡口与燕兵对峙时受了伤,伤在肋下,万幸不曾伤到五脏,歇养多日,因一份手令被叫入宫。
卫帝完了,或者早在更早,从卫帝决定迁都暗逃那时开始,就已经完了。
“但此举与叛国何异?”
张鉴虽出身张氏,知道张氏能成为如今士族之首,靠的并非纯粹的赤诚,有几次危急之时,是靠着先祖冷静的判断力成功站队成为主导者渡过,但这不代表他轻易就接受这样的选择。
“还是年轻。”他见父亲坐在对面不语,而叔父张杞见状,缓和气氛的提起一句。
既是说给在座众人,也直接将他的言语轻描淡写遮掩过去。
他不服,还欲反驳,无意间扯动伤处,一口气立刻泄出去。
“你这段时日太胡闹,”便只能听父亲训斥,忽近忽远,身边侍从慌慌扶住他,“……朝中并非风平浪静,伤养好了,你就去尚书台。”
之前他是秘书郎,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尚书郎。
“……尚书郎?”对面忽地传来一声轻问。
张鉴神色闪动,回神告罪。
年轻的文臣虽是失态,但面上不显,知是士族门庭常年规训出来的姿仪,韩孟不去计较方才,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尚书郎所言有理,若按现有添置人员来看,尚书台的确难以支撑,不如从殿中迁至殿外,迁到这处……”
韩孟并起两指,落在堪舆图的一处位置。
张鉴顺着他指引去看,是在云龙门外。
日前他听父亲和叔父几人谈论过,燕人把守皇城以后,曾让人选过几处地方,当时只道新主入城,要大兴土木,如今看来,早在那时起,燕人就已经决定迁走尚书台。
事情已然定下,剩下的就是安排工匠。
“尚书郎前路可期,日后朝中之事,还要多多倚仗,”韩孟打量着对面年轻的文臣,话锋一转,“不知尚书郎有何心愿?”
张鉴神色一动,“臣想讨一个人。”
“不知是何人?”
“华阳——”
“末将来迟,请二公子恕罪。”另一道声音如飞弓大箭,钉住张鉴的话头。
话题自是因此中止。
“将军辛苦,我已让膳房备好酒菜,今晚我们三人就在这里把酒言欢,两位意下如何?”
傅云祈应得爽快,一撩衣摆坐于案前,看一眼对面的张鉴,似笑非笑,“能与尚书郎同席,傅某求之不得。”
张鉴牙关紧咬,面上不露声色,“请。”
席上杯盏轮转,主菜之前,宫人送来流火汤。
傅云祈撇开盏中汤匙,如端酒碗般饮下一口。
入口滋味略辛,因辛催出辣烫,咽下又有回甘,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她可不也是如此,不过也不全是,辛辣呛人与汤初入口时无异,过后可算不得甜,反倒能把自己烧成一团火,非要他喉舌烫个窟窿才罢休。
汤盏随动作漾出涟漪,烛火落在上面,照不清汤底。
和看她时一个样。
不免又有些出神,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是在翻箱倒柜找寻利器磨成刃么?
杀心还真是重,从营地杀到宫中,杀得他心生好奇,如果哪一日真教她得手,他断气时,她是高兴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
“……宫中有将军护持,我等自是放心,但有一事,张某想求二公子。”
傅云祈闻声看过去,年轻的文官总是放不下旧朝,说好听了是忠心,说难听点,啧。
韩孟似有所料,搁下筷箸。
张鉴:“卫帝毕竟曾为天子,燕、卫两国交战,百姓受战事之苦,本能惧怕,韩公既为新主,不知可否请二公子代为求情,留卫帝性命,一来可稳定民心,二来,也好给朝中旧臣一剂定心丸。”
哗。
一片短促而细微的水声散在食案,动静虽小,但屋中只有三人,几乎是瞬间就引来全部注意。
“啊,是酒盏倒了,洒了些酒出去,”傅云祈漫不经心摆正酒盏,朝韩孟告罪,“二公子恕罪。”
韩孟笑了笑,端起酒盏对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有何妨,请。”
但是最初那个话题,也如同泼出的酒一样,被轻描淡写洒出去。
……
宴毕,韩孟率先回去歇息,傅云祈走出东堂没有往司马门去的意思,转身往后殿走。
“傅将军。”
傅云祈不觉得卫人的旧臣有什么旧要和他单独叙,脚步虽停了,人却没转过去。
“方才拦我是何意?”
这说的是他推倒酒盏打断求情之语的事,傅云祈终于转过身,对上年轻文臣的目光。
文人的目光,愠怒,指责,即便气愤也带着斯文,在沙场上辗转的人看来,更多的是虚张声势,像猎豹,空有唬人的外表,其实随随便便一只猫儿都能把到嘴的猎物抢了去。
刚停了一阵的雨又下起来,冷意随着雨势接连迢递,檐下雨珠坠落成线。
傅云祈抬手掸去溅入衣袖的雨水,他本就不耐烦和卫人这旧臣打交道,更何况这旧臣还贼心不死,惦记属于他的东西,“不过是洒了一杯酒,尚书郎怎这般抓住不放?”
张鉴抿了唇,在他又要转身的时候出声,“你折磨她还不够,出了营地也不放过她么?”
她不愿留在傅云祈身边,连他都看得出来,傅云祈与她朝夕相对,不会看不出。
那就是故意的,以胜利者的姿态,磋磨败者。
“嘁。”傅云祈很佩服这个文臣,战场上有个词叫越挫越勇,这人也一样,吃了多少败绩都不长记性。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张鉴忍无可忍上前,“她终归是皇室公主,你怎能当真视她为俘虏?”
傅云祈彻底没了耐心,伸手抓住文臣衣襟,往昭阳殿的方向推,语气仍是漫不经心,“那里面关的全是皇室,还有你的卫国皇帝,他们在里面是什么情形,你没见过?”
张鉴目光惊疑,他是听闻卫帝被软禁在昭阳殿,但傅云祈话里明显有话。
“原来真没见过啊,”傅云祈松了手,打量张鉴一番,反手去掸他前襟上被抓出的皱褶,“你在帐子里是什么情形,昭阳殿里就是什么情形。”
他看着年轻文臣眼里不敢置信的愕然,哂笑出声,“那种尊严,你打算让她一起尝尝?”
眼见着文臣挫败的后退一步,傅云祈瞄他一眼,转身走向后殿。
夜色渐沉,冷雨飘灯,张鉴半晌才收回视线。
极目眺望,廊庑尽头的武将身影渐远,背影如玄山。
有人从廊庑的另一边走来。
张鉴没回头,“昭阳殿内情形如何?”
来人拱了拱手,甲胄随动作发出一串细小的铿锵声,“陛下还在绝食,要避开燕人,暗中传信吗?”
“不必,”张鉴也转身,来人立即跟在他身后,与他走在灯火照不见的暗影里,“静观其变。”
……
连着几日都是阴雨,到今早才终于放晴。
外面总是啁啁啾啾个不停,但自从燕兵进入皇城,把守各处,璇仪殿外已久久不曾听到鸟鸣。
施遥光披了件杏色外裳,赤足走到窗边,扳开窗拴将窗扇向外轻轻一推。
硌的一声,窗扇舒展向外,一枝斜伸到窗边的枝条兀自颤动,半空中一只丝光椋鸟扑棱着翅膀落向更远处的树枝,日光从它的翅膀晃过,漾起一片灰蓝。
她心情甚好,回头吩咐,“拿些鸟食来。”
宫人捧了食罐,低头见她还赤着足,忙又送了袜履过来,“殿下小心着凉。”
施遥光站在窗边,向四周看。
先前值守在这里的燕兵不知为何散了大半,余下的多是守在门外,把守得密不透风的寝殿乍一松懈,难怪会引来鸟雀驻足。
可惜她宫里原本养在廊下的几只莺哥,从来没见过杀气腾腾的兵卒,骤见寒刃一亮,全吓死了。
鸟食引来几只丝光椋鸟,起先不敢落稳,扇着翅膀飞扑下来,啄上一口就跑。
施遥光也不强求,只将鸟食摊开在掌心,伸到窗外举着。
鸟雀下来啄食,她也不躲,偶尔有飞得太急的鸟俯冲力道太重,尖锐的喙戳到掌心,留下一点刺疼。
许是飞鸟感知到喂食者并无恶意,胆子便愈发的大,盘旋在空中啾鸣几串音调,又引来几只躲在树丛间的树燕。
其中一只胆子格外大的,收了翅膀停在施遥光掌心,啄食完鸟食也不飞走,只在掌心蹦跳。
施遥光见那树雀背羽幽蓝,偶尔有日光透过窗棂照来一束,转投到那树雀背上,日影与雀羽交辉相应,格外生动。
她看着开心,心中郁结之气散了几分,又用另一只手小心的抓起些鸟食,仔细拢在掌心,等着吸引下一波鸟雀前来。
傅云祈一进来,就看到这样一番光景。
倒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开怀,杏衫披在她身上,也像一层雀羽,风从其间轻盈拂过,透着光,像画。
大概是武将身上留着过重的杀气,树雀嗅到危险,张开翅膀噌的飞走,其它盘旋四周的鸟雀受到惊吓,也扑棱棱四散飞去。
施遥光余光里瞥见傅云祈的身影,漫起的笑容倏地散去,掌心收拢,翻转向下,将鸟食撒到窗外。
“看个鸟那么开心,见到我就不想笑了?”傅云祈迈步走到她身后,勾着腰肢把人往自己身前揽,“变脸这么快?”
施遥光被他揽得动不了,身后紧贴着玄甲,冷硬触感像是穿过衣衫往皮肤肌理烙,“你把侍卫都撤走,是你的韩公发下命令,准备处置我等了?”
韩孟进京两日后,他父亲韩奉一行的车马也缓缓行进城。
作为燕人的主公,韩奉的到来终于给城中的燕人带来定心针。
从宫中这几日的变动来看,韩奉应该是准备着登基了。
头顶上方传来轻笑,“也没那么快,今晚宫中设宴,请卫帝赴宴,你想去么?”
“是鸿门宴吧。”
腮边划过一抹粗粝,武将的指腹带着茧,蹭得皮肤发疼,像是说错了对她的惩罚,“韩公仁善,不是滥杀之人。”
不是滥杀之人,却能指派凶将,攻占别国国土,施遥光不屑扭头,“别告诉我你们准备专门辟出几块封地,优待我等安稳度过余生。”
傅云祈沉思着认同点点头,“说不定呢。”
发觉刚刚的话题被她遮掩过去,傅云祈屈指勾着她的下颌往回带,嘴角也勾着笑,“差点被你晃过去,今晚的筵席,不光卫帝要去,宗室也得在场,你若不想见着他们伤心,不如我帮你找个由头回绝了?”
傅云祈会那么好心?
若她真不必去,何必专程来提,施遥光扬眸迎向武将,刻意忽略那双霜雪眸子里夹藏的戏弄,“你快走,我要梳妆。”
知道她梳妆要耗时很久,傅云祈也还有军务要做,便没再和她唱反调,只在临走前又闹了她一阵。
到赴宴时分,宫中肃静,施遥光被宫人引向席间。
从前光鲜的宗室众人,如今神情暗淡,偶尔有几人被叫到名字接上话题,也显得萎靡。
施遥光低头看面前酒盏,已经到第七盏酒了。
“……朕……哦不,我,”听见卫帝又在顺着韩奉说话,“我曾忝居帝位多年,今日见韩公,方知天子风采。”
姿态低到尘埃,面上却不见悲戚,只有钦佩。
施遥光透过灯火的影子,悄然打量卫帝。
她上一次见他,卫帝还在绝食,不知这中间出了何种变故,又或者他知道绝食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才又重新食起人间五谷。
不过到底还是消瘦。
人得意时春风满面,连眼神都是亮的,一旦落魄,最先摧折的就是骨头。
席间一直表现得很热闹,清商令带了一群乐人助兴,奏的是建邺调子,管弦声轻快,伶人合着乐声舞蹈,舞衣举手投足时划过柔软的线条,袅袅。
施遥光听到哭声,灯影舞影憧憧,闪过的面容都是笑的,只有仔细看,才注意到卫帝,他面上带笑,拊掌却伴哀声。
也许有人察觉这其中的阳奉阴违,又也许没有。
夜宴后,卫帝崩。
……
冬日过去,春光又起。
一百五十余轻骑自西明门进城,行人看着马上众人俱是身着玄甲,风尘仆仆,有消息灵通的,立即明白过来。
“……应该是平了临州叛乱,先行回来报捷的。”
“出征不过一月,路上行军还要花去不少时日,叛乱就平了?这么快?”
“你可知出征的是谁?那可是傅云祈,当初不就是他一路南下,攻破了卫都。”
“噫……这么说也不奇怪了,临州再大,还能比北边到建邺大?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怎么瞧着刚才那领头的,好像是傅云祈啊?”
“不可能吧……”
傅云祈从宫中出来,夜色融融,将军府门前灯笼投下暖黄光晕,大门口守卫见他回来,上前牵过缰绳。
步入庭院,天边突然开始落雨。
春夜雨绵密细润,洒在身上像蒙了一层薄汗,傅云祈本打算直接自庭中穿行,才走出两步,忽然改了主意,改为上廊。
廊庑连接内苑的墙壁上花藤攀延,傅云祈经过瞧了一眼,顺手自最近处扯下一溜凌霄花,拢着护在掌中。
进屋转了一圈,没看见人,傅云祈将花藤往垂帘处一别,绿枝蜿蜒橘红的花贴在竹帘上,远看像一小幅工笔。
“人呢?”
听到动静的侍女匆匆自外面进来,小心的回,“长公主在沐浴。”
哗啦,碍事的竹帘被掀动,刚回来的武将又风风火火走出去,将侍女的后半句话抛于身后。
“……不让人打扰。”
卫帝崩后,韩奉称帝,不久又因病传位于韩孟。
韩孟继位后第一件事是主持安葬卫帝,将其风光大葬帝陵;
第二件事,是将旧朝一干宗室从罪臣赦为庶民,分别送往陵邑,落下户籍,分发田地,耕种度日;
第三件事是封华阳公主为华阳长公主,赐给大将军傅云祈。
顺着暖廊走至浴房,门口侍女见到傅云祈,先是一惊,后忙行一礼,打开门。
门在身后轻声阖上,里面水汽蒸腾,傅云祈挥了挥面前雾气,看到背对他伏在池沿的人。
双肩随着呼吸起伏,看幅度匀称悠缓,像睡着了。
这么泡着就敢睡,看起来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傅云祈解了衣袍下水,踩着水中阻力缓缓行到她身侧,手攀向颈后,捏。
施遥光猛然醒来。
抬头就看到傅云祈,恍惚以为做梦,直到后颈捏揉的力道加深,才如梦方醒般把人推开。
傅云祈早就习以为常,满不在乎把人转了个方向,再次抵到池边。
俯身衔住唇瓣,辗转来回,像把战场上经历的事换个方式重来一遍。
水声潺潺,悬殊对抗,忽觉唇上刺痛,才暂且鸣金收兵。
水面隐约照出人影,唇边一点殷红被水纹荡碎,傅云祈收回目光,眸中含着隐怒,“看到我回来,就是这么表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