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花朝》林之慎

4、雪盐

　　湍阳镇位处山腰子上最偏僻的角落，往下一段路，乃空桑最险峻的地段，沿峭壁悬崖的木栈道蜿蜒曲折，甚有几处路已断，需徒手攀爬至另一端，稍向下瞧一眼，胆小的便会吓尿了裤子，一不慎，葬身山崖，肉身凡胎灰飞烟灭也有的是，是以下山的多为壮汉，鲜有女子孩童。

　　陆茂山替林雪盐指了下山的远路，路虽远，但好走，不必走这险坡，可魂草之事耽误不得，雪盐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择近。

　　她在湍阳镇住西边的旧庙，只当是个落脚的地，没置办什么家当，几件换洗衣物叠一起，背了个小小的破布包袱，为了方便行动，将头发束起，一身素色便装，全身上下最扎眼的倒是那柄长长的伞，乃陆茂山所赠，她本不想带着，考虑到空桑天气莫测，还是牢牢拴在了身上。

　　雪盐下山挑了个大清早，除了“痛失爱徒”的陆茅山，无人知晓她的离开，她出镇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看到镇庄石，空桑每一处村落均有天然的镇庄石，也算是一地的灵脉，居民倒是很信奉这个，时常端些祭品前来讨个吉利，但多半都被过路之人当作口粮捎走，天上的神仙，恐怕是半粒米都瞧不见。

　　她看着眼前石头边新鲜的馒头，心想，这馒头即便她不吃，早晚也得馊，天庭那些老神仙，哪有空管空桑的死活，于是左右一看无人，细手一伸就把馒头拿来吃了。

　　这地儿本就荒凉，时间赶在早晨，周围空无植被，连个挡风的都没有，黄沙漫天，更是凄冷极了，雪盐饶是不怕天寒地冻的厚皮子，还是被晨霜冻得一哆嗦，馒头虽有些硬了，使劲咬还能吃，一会儿走山路需要力气，凑活一个垫垫肚子。

　　她啃完最后一点的时候，天边的太阳正好出来了，气温也暖和了些，于是当机立断，背着行囊接着往下走，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旅人踏出来的行路尽头，便是那段令人闻风丧胆的木栈道。

　　雪盐并不担心这段路，只怕自己赶不上金陵祭典开始前把魂草拿到手，是以她身手矫健地贴着岩壁迅速在栈道上前进，若非有别的限制，她就能用些旁的办法，不必费这功夫，可空桑再如何天高皇帝远，她还是不敢冒这个风险。

　　她练武多年，功力高深，这点险况并不算为难，有惊无险地走过峭壁栈道，又是满眼的黄沙枯土。

　　雪盐在飞扬的尘灰里快步前进，细沙被风吹进她的眼中，视线极其模糊，她只好走一步停一下，以辨方向，不多时，眼前的沙尘止了，面前出现一间简陋的客栈。

　　那门口挂的红巾像屈服了周围的恶劣环境似的，懒散地耷拉在木杆上，写着“休整”二字，看起来生意并不好，摆在外面的桌子早被这风吹得歪七扭八，被尘埃盖得严实。

　　“有人吗？”

　　雪盐走近客栈，望着黑咕隆咚的屋内，实在担心这里连个接客的小二都没有。

　　所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声而来的是一个小个子瘦削男人，面色蜡黄，很是难看，像重症不治的病患，亦或是那种家徒四壁的穷光蛋，全然没有生意人的油光。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雪盐，俨然又是一个不知情的赶路人，连连摇头，摆手道：“女侠请回，近日村里闹妖，若想从此处下山，怕是有去无回，还是绕路好些。”气若游丝，好不脆弱。

　　“闹妖？哪来的妖？”

　　自五百年前度朔山君殒后，百妖万鬼群龙无首，已多时不再在人间生事了，怎偏生在空桑闹什么幺蛾子。雪盐细眉一拧，有些不相信男人的话。

　　“女侠有所不知......”男人皱成一张苦脸，摆出惯常的对话开头，细细与她说来：“大约两个月前，这里便不安生了，空桑本就没什么植被，我们村更是只有一处水源，周围全耕了农田，两个月前一个夜里，农作物突然死的死，烂的烂，全村人三个月的粮食没了，自然闹了饥荒，这事发生没多久，水源也突然染成玄黑，饮水都成了问题，年纪轻的下了山，年纪大的都在等死呐。”

　　即便是有人下毒，也断不会一夜之间就将村民日夜守护的农田水源破坏成这样，何况在空桑饮食都成问题，谁会做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呢？村民便想到是闹妖了。空桑乃三界交界之处，向来鱼龙混杂，以往碰到过妖怪鬼魂的事也多的是，再加上神仙不喜这里气息紊乱，鲜少光顾，神佛的福气空桑是一点没沾上。

　　雪盐也知这其中必有鬼，然她着急下山，却不得不随他走一趟了。

　　她翻翻找找，将包袱里带的一壶水递给男人，“麻烦带路。”

　　男人接过水壶，仿佛久旱逢甘霖、天雷勾地火，喝得差点喘不上气，看她的眼神虔诚似见神仙，雪盐说什么，自然答应说是，抹了抹干涸的嘴唇，便慢慢吞吞、一瘸一拐地领她向南边走。

　　过客栈大约一大刻，风尘渐弱，可还是渺无人烟的样子，男人指着远处，“再往前走些。”语毕，领着雪盐往岩石林方向走。

　　按理说，岩石林不宜居住，这村子倒是生了个“好”地方。被石林围住，日子应当不好过，雪盐跟着他，心里忍不住暗自思忖。

　　又走了一大刻，男人越来越虚弱，干瘪的躯体像快要脱水一般，雪盐没多的水了，只好随他放慢步子，好在岩石林看着远走起来却近，不一会儿便到了岩石林面前。

　　“好高的石头。”雪盐望着高高的石柱，这些石头的摆放也颇为讲究，若是从上方往下看，正是个聚财的铜钱形状，不像是自然形成，倒像哪位喝醉的神仙在这随处添的一笔景观。

　　男人撑到了极限，手累得发抖，听她提到这石头，哀哀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呢，正因如此，石头遮挡阳光，村里的庄稼才难养活。”说完，看了看她的脸色，默默跟在她身后。

　　雪盐一边走进石林深处，一边又觉得这石林里的村落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竟能在这种地方安营扎寨、柴米油盐？

　　走着走着，视线突然变得有些模糊，五感肢体也变得混沌起来，兴许是一路颠簸，一个馒头到底抵不了饱。

　　雪盐趁还有一些余力，试图寻找带路的男人，一回头，身后竟空无一人，石头也似有魔力，让她大脑昏胀，不堪思索。

　　她左右探望，暗道不好，这样恶劣的天气，自己都撑不下去，更别说那人的体质，不消一小刻便会瘫倒晕厥了，自己把他独自落在身后，倒是有违身份。

　　正在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准备往回寻找那名男子的一瞬，高大的石林突地发出了尖利诡异的咯吱笑声，周边石柱迅速移动，形成一个极恶阵法，扬起的尘沙将雪盐双眼迷住，难以辨清状况，只听得见周围声声狞笑。

　　笑声耳熟，雪盐眼前一亮。

　　她想起来了，这石妖，她曾有一面之缘的，方才在客栈，竟是没能认出来。

　　隔得太久了。她在人间活了太久，人间岁月冗长，五百年的等待，如此漫漫又寂寥，过去的那些人或事，都已在一双再也睁不开的眼睛前渐渐消殆干净，却在这一瞬间翻涌而来，如浪似梦。

　　魂草之事尚未解决，心念不能动摇。

　　雪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指尖相勾，轻声念道：“化气为耗，破旧立新，破军剑来。”

　　虽是极低的音量，却意外的坚定清透，说完不久天边便闪出一道暗红色的天光，一柄暗红与玄黑相间的魔剑以肉眼看不清的极速飞至雪盐一侧，剑风簌簌，好不凛冽，立于她身前，坚如磐石一般阻挡一切风沙阵法。

　　本嚣张跋扈、声势浩大的石妖阵在看到这柄长剑后顿时偃旗息鼓，周围一切渐渐恢复了原样。

　　原先濒死的男人从石柱中缓缓走来，俨然不是先前穷困潦倒的模样，见到雪盐，似是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故人，双目瞪得圆圆的，沾满了水雾，也不知是因感动，还是因惧怕那柄剑，想来是后者多一些。

　　他从前在度朔山半个军职都拿不上，只在度朔山君眼前当过极短一段时间添茶研墨的狗腿子便被遣到空桑当个闲散妖怪了，与眼前之人只有一面之缘，那时的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地求着山君从良，七百年过去，他们都变了许多。

　　那柄立于她身前的剑，乃度朔山君随身佩剑，度朔山桃木经三界怨气所化，魔力通天，随山君上天入地，恶名之昭著仅次其主，即便是天帝率八大上神也不敢徒手相接。

　　只怔愣了一会儿，这石妖便毕恭毕敬地单膝跪地，抬眼看向雪盐，有些不可置信又胆怯地唤道：

　　“夫人......”

　　他面前这位清傲果决的女侠，正是青丘的小公主，度朔山君的冥妻，炎氏佩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