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79、深情

　　殷利泽所设阵法，传送抵达之地仍旧在魔域之中，是在魔域北地。

　　恰好凌江镜一般是从明月楼所在的西州越过龙潜岭抵达魔域，对这一带的地形地势较为熟悉，他默默记下这个地址，留下标记，就抱着越云天一刻不停地御剑离开。

　　云天伤得太重了，凌江镜已经可以感知到他身体内元丹的破碎。

　　凌江镜竭尽全力，一刻都不敢稍停地向越云天源源不绝的分送灵力，他稳稳地抱着他，不让他的身体因为颠簸而再受到任何伤害。

　　从魔域前往明月楼的路上，凌江镜一直在强逼着自己镇定，他心中害怕不已，唯恐命运待他再残忍一回，而这段路程所感，可以称得上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恐惧的经历，他提心吊胆，总是担心着下一刻云天身体中的元丹会彻底毁去。

　　他什么都不敢想，只是竭尽全力地御剑而行，而天地渺远得仿佛没有尽头，令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他再次明白自己的存在是如此微茫渺小，而他上一次生出这种感觉，已经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久远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对天命的畏惧彻底遗忘。

　　他在年幼的时候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至亲而无能为力，后来来到沧山派，短暂地被苏莹的温柔所温暖，他敬慕师娘，将她当做自己的娘亲，但那之后不久，他再次目睹了亲人的殒命，感受到痛彻心扉的失去。

　　以至于这种失去的烙印打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后来除了对师父和年幼的徐菲，他对一切其他人都天然地隔绝，不会产生深厚的感情，他无所谓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他喜爱和习惯自己的孤独，日复一日地磨砺自己的剑，隐瞒着自己的那一半血脉。

　　他希望自己成为强者，可以帮师父分忧，但却没想到，实力强绝如师父，也会受到暗算，而他们之间的师徒缘分，竟然也是如此的短暂。

　　那时他身中剧毒，察觉到顾裴之对他的怀疑，被信任的师长们遣离门派，在最彷徨无措之际，一念之差，竟默许顾裴之让越云天跟随着他。

　　顾裴之对他说：“克服毒障，修行不易，为免意外，身边还是陪伴着一个同门弟子为宜，那孩子天性纯良，顾念师兄当年引他来沧云山习艺的恩情，加上一向对你敬佩有加，愿意跟随你去枫山，你也别辜负了他这番赤忱心意。”

　　凌江镜将少年越云天带回枫山，一待就是三年。

　　早在当年前往瑶城解决白璇玑魅惑人间帝王之事时，他与杜放联手，便因为对相貌清俊、气质平和的杜放心生好感而察觉到自己的不同，只是修道者不似凡人，他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少见，但杜放显然对白璇玑痴迷极深，凌江镜心性淡然，不以为意，于是好感也就仅仅只是好感而已。

　　修道之人，往往对红尘情缘淡薄，更何况是凌江镜这样天然冷情的人，往后十年间，他绝少对人动心，即使有，也只是如流光过隙般倏然消散。

　　但在沧云山山道上看见少年越云天的那一眼，他忽然感到心弦一动，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云天穿着一身白衣，眼神清澈干净，如同白纸，他分明是在努力掩饰自己的忐忑，却又很一本正经地说：“剑尊让我帮你解毒。”

　　他说话的时候，凌江镜依稀回忆起他小时候的样子，师父救过的人何其之多，但亲手带进门派的的确很少，越云天初来，凌江镜奉师命关注过他两三天，知道他在徽元堂很快便讨得一众师兄的喜爱，修道的根骨也很不错，便放了心，过后事情很多，没顾上，就渐渐抛在脑后。

　　此时少年越云天的形貌与那幼童的样子重叠起来，他记得他小时候就是个可爱的漂亮小孩，但没想到长大了会是这样的……好看。

　　温良的人，连眼睛里的光都比别人亮一些。

　　凌江镜在看到少年越云天的第一眼起，就不再抗拒带着他一起修行的安排，往后的日子里，凌江镜知道他是个乖巧听话、纯真善良的孩子，他的陪伴，总是能够奇异地让凌江镜心中感觉到平静。

　　而在此之前，凌江镜从未想到过，烈火焚心的戾气在越云天带给他的安宁面前，竟然会变得不值一提。

　　枫山的日子，因为越云天而变得有声有色，凌江镜总是能很轻易地从越云天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发觉钦佩敬羡的神情，他感觉得到云天对自己的依赖，就更想要对他负起应有的责任。

　　凌江镜一直都在很用心地教越云天成长为一个强悍的修道者，而云天也从未辜负过他的这番心意，他看着越云天一点点按照他期待的样子长成，心绪也变得复杂。

　　他们这样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之间，越云天在凌江镜的心中逐渐成为了极其重要的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起开始对越云天动的心，只是有一天他在办事归来的途中，精心挑选了甜点，等着吃的的时候，他忍不住地想：“云天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他那样期待见到云天的笑脸，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于是他意识到了何为牵挂，不管自己身在何处，都希望有云天在等待着他。也是从这一时刻起，他就很深刻地明白，他再不愿意与云天分开了。

　　彼时他身中烈火焚心之毒，每每动心起念，就强逼着自己克制，但云天待他的心意，他不是察觉不到。

　　懵懂少年尚且不知道何为喜欢，只是一心一意，全都在为他着想，凌江镜竭尽全力地不去干预，他觉得自己应当给他选择，应当等他慢慢长大成熟，确定自己的心意，也应当解除自己身上的毒，以找到师父的下落为先。

　　这已经是他所能克制的极限了。

　　直到越云天说喜欢他的那天，他已经等了太久，他习惯于克制感情，压抑情绪，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如海啸山崩。

　　有那么一刻，他心中想的是：“云天，你自己撞上来，我就不让着你了。”

　　只是不想，那时候他因为得到而掉以轻心。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刻，偏偏是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决意去郑重地对待喜爱的人的感情的时刻，不得不再度面对失去。

　　他在幽冥境中的十二年，心中一直惦记着那个心思赤忱坦荡的少年，只是他一直都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聚散之间，萍飘蓬转，他落入幽冥境中生死不明，当年跟在他身边的少年，也许很快就会长大成人，忘了曾经的一切。

　　他在幽冥境中偶然想到这里，总是觉得心头如梗，直到在这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其实早已经一直将云天视作是自己的。

　　幽冥境的魔气会影响他的心境，更能催生出人心的私欲怨念，形成幻境以做诱惑，凌江镜渐渐在不知不觉间将思念转变成了执念，连他在清醒的时候回忆，都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的想法已经近乎病态。

　　而在幽冥境中，他终于渐渐一点点接近了当年师父失踪的真相，当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顾裴之的时候，凌江镜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怖与愤怒。

　　他历经诸多生死之险后才从幽冥境中成功离开，在探听得越云天已经是顾裴之的关门弟子之后，更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那时凌江镜心中对越云天的恨意，几乎已经压过了对顾裴之的。

　　重相逢时，他见到越云天，起初他宁愿怀疑他算计他、背弃他，却不敢去想，原来他竟真的惦念了自己十二年。

　　凌江镜自觉他自己算不得是个多么值得留恋的人，他怀抱恨意从决死之境归来，迎头却遇上了这样深挚而隽永的情意。

　　他是在一点点恢复理智和清醒，每当感受到那熟悉的具有安抚力量的灵力，他都在重新意识到，他是有必须要完成的使命，除此之外的一切，就是这个对他来说唯一最重要的人。

　　而云天看向他的眼睛，每时每刻都像是在诉说深情。

　　他几乎没有生出过将什么据为己有的想法，但是唯有云天，是他一切欢愉、信任、平静与深爱之所系，竹林分别之际，一切圆满的如同梦幻，他提醒自己小心翼翼，谨慎小心，却又转眼间就面对这样的情景。

　　御剑飞往明月楼，是凌江镜这一生中都不愿再想起的回忆，整个过程，都太煎熬了。

　　师卿芳见到他抱着伤重的越云天冲进来时，一定被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吓到了，但是凌江镜什么都顾不上，他借来明月楼一切生魂续命的灵药，请师卿芳为他护法，在封闭的房间中全力启动同归，尽一切可能地分担云天所受的伤。

　　整整三天三夜，凌江镜在越云天的识海里一遍一遍地引导他清醒，源源不绝地输送灵力，熬过最紧要的关头，终于保得云天的元丹修复，能够开始缓慢地自愈。

　　凌江镜那时候才得以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云天是能好起来了，直到这时，他才有余裕注意到疼痛和疲倦，但是一想到那疼痛是从云天身上分来的，他就心疼地恨不得承担更多。

　　他的精神极度亢奋，不顾师卿芳的阻拦，带着越云天回返枫山石洞之中，他想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云天在梦里，或许会梦到当年的旧事，等他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自己身在熟悉的地方，有他的陪伴，云天一定会很开心。

　　等他醒来，当年自龙环山分离至今发生的一切噩梦，都会彻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