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75、往昔

　　越云天在徽元堂的时候，一直是一个规行矩步的好弟子，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境况，从前他一定会因为自己受了惩罚而感到羞愧，但是现在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而一想到在幽冥境中的凌江镜，他就又有些自虐一样的觉得这样真是再合适不过。

　　凌江镜在受苦，那么他也没有资格轻松。

　　在诸多情绪游走过一轮之后，停留在越云天心中最多的思虑，最终变成了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厌弃，更不要提当他回想起倘若那夜自己没有中黑衣人的暗算……

　　越云天昏昏沉沉的，他知道那天所有的事情发展到最后一步有许多地方都巧合得有些诡异，但是他已经无法深刻地思索下去，因为只要一想，就觉得脑袋几乎疼得要炸开。

　　有那么一个瞬间，越云天意识到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凌江镜了，就忽然清醒过来，随即继续感到身体所受的种种折磨，而悲伤涌起，在没有人能看到的时候，他终于忍耐不住，放纵自己落泪，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泪水滴落在齐胸高的湖面上，溅起小小的涟漪，再消失不见。

　　等到宗英玄违规犯禁，不管不顾地强闯水牢，冲到关押越云天的牢房中时，他看到越云天已经晕过去了。

　　宗英玄走到越云天身边，看见他烧得脸色通红，嘴唇干裂。他一直重伤未愈，此时的样子比起那天在龙环山未受伤之前所见，已经憔悴瘦削得不成样子，此刻昏迷中皱着眉头，双目紧闭，眼角面容上犹有泪痕。

　　宗英玄性情宽厚，从来不曾非议师长，这一刻却在心中恨极了法肃的不近人情。

　　他拿着从水牢门前守卫的弟子那里抢来的钥匙，解开锁链，将越云天横抱起来，飞速离开水牢。

　　越云天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在昏迷中轻声叫了一声：“镜哥。”

　　宗英玄愣了愣，同时感觉到少年身体的重量，思绪就此岔开，只是心想，这还是个小孩呢，太可怜了。

　　从越云天被关进水牢到宗英玄救他出来经过了一天一夜，这场牢狱之灾虽然加重了他的伤情，但是那场绝境之中的痛哭也令他宣泄尽了所有能表现出来的悲伤，醒来之后，越云天的情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镇定平静，宗英玄本来想好了许多安慰他的话，最后都没有派上用场。

　　那之后直到越云天伤好的一段时间，宗英玄都在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随着相处日久，宗英玄打从心底开始很喜欢越云天，在枫山初次见面时，宗英玄就对这个温和谦逊、相貌好看的小师弟很有好感，而后来见到越云天对凌江镜的深厚情谊，更觉得很感动。

　　其实他并没有察觉凌越之间隐秘而超越寻常的情感，他只是觉得越云天依赖凌江镜，如同幼弟喜爱兄长。

　　宗英玄也深知凌江镜是个孤僻冷傲之人，他和凌江镜之间的关系则更为复杂一些。

　　宗英玄性情外放，因为算得上是从小和凌江镜一起长大，又从来很佩服凌江镜修为，也曾经刻意招揽，希望与凌江镜结交为好友，但是因为凌江镜冷情冷性，从来没有与他深交的意思，宗英玄也只得作罢。

　　倘若换做旁人，必定会在心中多有怨怼，但宗英玄是宽厚君子的品性，从来不以为忤，在隐约知道凌江镜出事的风声之后，还深深为他难过，因此当初见到越云天待凌江镜十分亲厚，还很为他高兴。

　　所以当凌江镜坠入幽冥境之后，宗英玄念及与凌江镜相识多年的交情，深觉照顾越云天责无旁贷，他亲眼见到越云天从崩溃到收拾起伤心的所有过程，知道越云天知恩图报、温厚善良的本性，深以为同类，看待他的时候，就越来越如同对待自己的弟弟。

　　而越云天伤好之后，顾裴之也已经出关，越云天在面对数次仙盟联审之后，最终被顾裴之收做亲传弟子，从那之后，便没有人再为难他。

　　越云天深知宗英玄一定从中出了许多力，他拜顾裴之为师的那天，宗英玄看起来比他还要开心，只是在那之后，师父几乎从未亲自传授过他什么，是师哥在教他许多事情，比之凌江镜，甚至耐心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随着仙盟尝试破解幽冥境的种种尝试失败，越云天心中最后的希望也逐渐被消磨殆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宗英玄都在不厌其烦地照料他的情绪，如同一个真正的宽和的兄长，好到甚至让越云天觉得他不配占用师哥这样多的时间和精力。

　　他心中弥足感激，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永远沉溺于那种无力之中，不能辜负周围这些待他好的人珍重的心意，他所能做的，唯有不断努力去成为一个强者，强到有朝一日可以打开幽冥境，接凌江镜和徐掌门出来。

　　这条路有多难？越云天深知这是连凌江镜都没有做到的事情，而以他的能力与资质，希望只会更加微茫。

　　但是倘若不抱着这样的信念活着，他在绝望之中，真的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支撑自己的力量。

　　日夜更替，斗转星移，越云天在无数次的期望与失望中，度过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将一切最深的情绪深埋心底，留下一副周全处事的皮囊，沉默而忧虑地活着，渐渐从一个单纯不谙世事的少年变成了成熟稳重的青年模样。

　　这么多年，那么漫长，但回想起来，好像又只是一眨眼间。

　　这十二年里，也曾经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只是对越云天来说，都比不上在凌江镜身边时的刻骨铭心，他仍旧牢牢地记得凌江镜的一切，却已经淡忘了许多自己独自经历过的事情，只知道他好像很少有发自内心地感到过快乐，这些年间，的确是过得很辛苦。

　　只要他能抽出时间，就会独自到枫山石洞中去，每一次去，都最先感应石洞中的禁制是否还存在，以此判断凌江镜的状况，倘若一切并无异常，他就会稍微放下一点心，接着在空荡荡的石洞中四处看看，就着往昔的回忆，看着物是人非的情景，心中总是有许多凄凉。

　　他常常梦到凌江镜，在梦中，越云天有时记得这是个梦，有时记不得，而在辨认不清楚的情况下梦到凌江镜，就常常会是一场令他忍不住回味许久的美梦。

　　而每年初春桃花盛开和秋天枫叶变红的时候，他一定会在石洞中留宿，在这里梦到凌江镜的话，在刚刚醒来的那一瞬间，会让他有种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的错觉，那一瞬间的放松与畅快，可遇而不可求。

　　只是在清醒的时候，他越来越不愿与人谈及凌江镜这个名字，只有在梦境中，他可以纵容自己的一切思念。

　　只是并非所有的梦都温柔，比如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总是梦到凌江镜的背影，梦到自己置身某一个场景之中，可能是山中，也可能是繁华的都城，他看见凌江镜的背影，便大步追上他，可是山中会起雾，都城中人潮拥挤，凌江镜一身玄衣的背影总会消失，越云天在失望中惊醒，然后再愣愣地发一会呆，默默消化从梦中带出的悲凉无助感觉。

　　所以当他再度梦到自己在广袤而无人的沙漠中行走，便有种能再度看到凌江镜的直觉。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越云天果然看到了凌江镜，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是背影，他停驻在那里，远远的看着越云天，如同他带他前往枫山前在沧云山见到的样子，目光中有种深刻而旷远的悲意。

　　越云天不知道眼前情景是幻是真，他愣在原地，与凌江镜对视片刻，醒过神来以后便匆忙飞奔至凌江镜面前，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想抓住凌江镜，但是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凌江镜以一种异常温柔而怜惜的神情望着他，越云天在这目光注视之下忍不住感到眼眶一阵酸涩。

　　凌江镜向他伸出手去，而在此时，越云天注意到周围的场景迅速地转换成了山林，凭借着周围的景色，他可以轻易地辨别出这是在沧云山。

　　月色朗照之下，越云天仰头凝视凌江镜，周围似乎依稀有悲伤的洞箫声，仿佛呜咽与叹息。

　　凌江镜的手已经轻而易举地触碰到越云天的脸颊，越云天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钉在原地，丝毫动弹不了。

　　凌江镜注视着他，说：“云天，想想看，我回来了，我已经回来了。”

　　越云天骤然听到这句话，全身一震，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一道封印，他的脑海中瞬间涌入诸多记忆，是琼云台凌江镜怒气冲冲地将他带走，是枫山石洞中他对他的逼问，是他将自己从方天涯手中救走，也是他在对战蛛人的时候，从背后抱住自己，用蚀日弓射出那惊天动地的一箭，而后来的那天，他在沧云山的月色之下，对自己说：“我也喜欢你。”

　　凌江镜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越云天马上想要抓住他，但是却连这样也做不到，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清晰的从全身各处传来的剧烈的疼痛，痛到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越云天竭尽全力握住凌江镜的手指，他的眼泪在这一刻滚滚而下，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越云天终于得以向凌江镜祈求道：“别离开我……”

　　凌江镜的目光中有什么，越云天已经看不清楚，他只感觉到他全身化作万千光点消失，却在身形将消失的那一刻亲吻自己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吐在他颈畔，是在对他说什么，可他也听不清。

　　只是他能感觉到那好像是……镜哥仿佛在哭。

　　越云天的心神因此受到巨大的震撼，而最后的记忆在这一刻涌入脑海中——那是他不敌魔宫众魔，万般不得已之下选择自爆元丹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情景。

　　弥天盖地的绝望涌上心头，越云天忽然明白过来他经历的这漫长的回忆，也许正是自己临死之际的错觉，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将在此刻戛然而止。

　　在这一刹那，越云天像是被推入无穷无尽的深渊，周围仅有一片黑暗，他的心中涌起激烈的不甘，身体却没有丝毫可以借力的地方，而那剧烈的痛感在逐渐地消失，他的意识也在随之消散。

　　他不肯放弃，他想着凌江镜会在沧云山的月色下等待他，镜哥说过等到一切都宁靖的时候，想带他回到枫山定居，他们会过无人打扰的逍遥日子……越云天心中强烈的不舍压下了所有的一切，然后形成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

　　而在这一刻，他心中的祈求似乎终于得到了命运的眷顾，越云天在生与死的罅隙之间，再次听到凌江镜的声音，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周围无数他所熟悉的红色咒文，红光在黑暗中次第亮起，微弱地盘旋通往向上的地方。

　　那些咒文触摸到他的身体，令他疼痛的同时也带给他清醒，越云天发觉一丝希望，就竭尽全力地抓住，他在仓皇中心想：“你是来救我了吗？”

　　越云天终于听清楚了那熟悉的声音在说什么，那声音之中，蕴含着难以形容的祈盼与艰难隐忍，又仿佛是带着悲意的吟唱，他听到了，凌江镜是在说：

　　“醒来，云天，为了我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