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58、依赖

　　石门关上的瞬间，越云天感觉到了一阵精疲力竭，他趴在床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事情，半晌才收泪。

　　越云天不愿意沉溺于这种情绪之中，就爬起来练剑，在卧室这窄小的空间之内自然无从辗转腾挪，他是盘膝坐在床上，用灵力将木剑悬在半空，竭力尝试幻化出更多的剑影。

　　因为唯有将心思用在这件事情上面，仔细思考，才不会觉得现在被这么关着煎熬。

　　当然，他这么做，也有一种和凌江镜赌气的意思，尚且年少的越云天已经意识到，凌江镜任何时候待他，都自然而然的带着一种上对下的态度，凌江镜理所当然地希望越云天听从他的一切吩咐，但是越云天却不愿意仅仅只是这样。

　　但至于越云天所希望的具体是什么样子呢？
　　越云天自己也不知道，只好先专心钻研。

　　三道剑影，对现在的越云天其实已经很勉强，不过“三”本身就是一个很玄妙的数字，素来有三生万物之说，从凌江镜给越云天布置这个目标的时候，他就已经有点明白，三道剑影之后，应当是更上一层境界，而不是指单纯的数量了。

　　越云天无数次催动心决，控制灵力，沉迷于此的时候，就有点连时间都忘记了，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次，他御使这三道剑影的时候越来越纯熟，有时候心念一动，便觉得似乎要挨到一点更高境界的边。

　　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那三道剑影剑随心动，在半空中缓缓飞行，忽然之间，三又生三，但见空中全是带着白芒的剑影，越云天心中又惊又喜，小心控制飞剑向石门方向飞去。

　　但正在这时，石门倏然打开了。

　　越云天心中一惊，想控制着灵力凝成的剑影停下，结果一不小心，剑影却霎时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得更快了。

　　凌江镜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门口，越云天大惊失色，喊道：“哥！”

　　凌江镜望向径直飞向他的剑影，连动作都没有，目光所至之处，越云天的剑影便倏然间消散了。

　　越云天松了口气。

　　凌江镜缓步走到他面前，越云天心中还有点忐忑，心想：“他该不会以为我是故意的吧？”
　　越云天垂下头，没说话。

　　数息沉默之后，凌江镜道：“练成了？挺不错的。”
　　越云天听到凌江镜的语气里有点试探的意思，立刻就心里一松。

　　他翻身躺倒在床上，侧身面对墙壁，像是要拒绝和凌江镜说话的样子。

　　凌江镜不由得皱起眉，说：“别闹别扭了，行不行？”

　　越云天“嗯”了一声，那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凌江镜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问：“你又病了？”

　　待到凌江镜碰到越云天的额头，觉得温度正常，越云天是铁了心要和他继续吵的时候，越云天却忽然起身，又抱住了他。

　　凌江镜：“……”

　　凌江镜只觉得自己一生中好像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难对付的人，他对越云天算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而越云天还在问：“你别生我的气了行不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凌江镜放开越云天，看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故作镇静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召出一个纸包，说：“给你的。”

　　越云天从这个动作中立刻就明白了凌江镜没打算继续跟他吵，他从凌江镜手中接过纸包，还没打开，就闻到一股甜美的香气。

　　他没想到凌江镜还会想着以这样的方式跟他和好，顿时激动的手都有点发抖。

　　打开纸包，里面是四个精致的小点心，层层叠叠地做成荷花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外面重叠的花瓣粉嫩，有种油纸一样的质感，花芯金黄，隐约闪过明亮的色泽，放在手上，让人感觉酥脆的似乎一碰就会碎。

　　越云天笑着望向凌江镜，说：“这也太好看了，好看得都舍不得吃了。”

　　凌江镜：“吃吧，喜欢的话以后再给你带。”

　　越云天伸手递给凌江镜一块点心，说：“你也吃，一起吃着香。”

　　凌江镜摇头笑了笑，走过去坐在越云天身边，两人就一块将这点心分着吃完了。

　　待到吃完，两人静静坐在一起，半晌都没说话，凌江镜想了一会，最后才说：“我现在的处境有为难的地方，请你体谅，云天，那天我其实是因为担心，我怕你被谁带走了。”

　　越云天听到凌江镜这样认真地向他解释，顿时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有这句话，他立刻就觉得之前种种半点都不委屈了。

　　越云天小心翼翼、却又很坚定地说：“我不会被谁带走的，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你为什么会为难？”

　　凌江镜闻言，摸了摸越云天的头，却没有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越云天先是一怔，然后又点头。

　　凌江镜挑了挑眉，又问：“为什么？”
　　越云天想了想，说：“我看到你就觉得很亲切。”

　　凌江镜起身，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觉得我长得好看？”
　　越云天的脸腾的就红了，期期艾艾道：“可能……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凌江镜狠狠揉了一把越云天的脸，说：“睡吧，小笨蛋。”

　　越云天被这句话里温柔纵容的语气弄得发懵，一边躺下一边答：“我聪明着呢。”
　　声音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这是越云天第一次和凌江镜起争执，到最后两个人也没争出什么结果来，反而在隐约之间，关系有了一种奇异的亲近。

　　从这之后，凌江镜再出门去，会交代给越云天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从未再超过告知给越云天的最长时间，而越云天也渐渐习惯事事报备，他会认真征求凌江镜的意见，倘有不和之处，也还是会据理力争，不过他已经逐渐熟练地掌握了在凌江镜失去耐心之前学会妥协。

　　其实越云天并没有多少求凌江镜的事情，他从小就是个很乖的小孩，无论是在叔婶家，还是在徽元堂，他跟着凌江镜努力修行，几乎没有怠惰的时候。

　　一旦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默契的各退一步，就没有因此再起争端的时候。

　　而越云天特意求凌江镜的事情也没什么，无非是到了人间的节日，就按照人间的传统，央求凌江镜陪着他过节，不是为了躲懒，而是因为日复一日的重复日子过得太多，倘若除了修道之外什么都不剩，那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腊八节的前一天，越云天特意跟凌江镜说了，去陶城买了做粥的材料，找人学了做腊八粥的方法，回来之后生火起灶、折腾锅碗瓢盆，神神秘秘地弄了半宿，试错数回，终于在第二天献宝一样地拉着凌江镜来喝粥。

　　修仙的人，吃得是饭么？分明为的是热闹。

　　在沧山派的时候，徽元堂的师兄弟们逢年过节也是这样，有许多人尚有人世间的亲人牵挂，偶尔回家去看看，回来的时候就会带来一身从外面染的鲜活热闹气息，要好的师兄弟们坐在一处饮酒到天明，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会笑嘻嘻地问彼此：修仙修个什么劲呢？每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只是修道，若在红尘之中，多好？

　　但是等到问完了，第二天大家便又都潜心修行，静心凝神，除了寄望于证道之外，抛却其他的一切杂念。

　　向上之路是永恒的磨炼内心与越来越深刻的孤独。

　　越云天在徽元堂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早已经习惯，但是凌江镜的出现奇异地弥合了这种孤独感，他心中总是想和他一起做很多事情，但是他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腊八节过完，还有除夕和年，除夕夜的时候，凌江镜带回了两壶酒，越云天知道自己量浅，却还希望凌江镜比他更不能喝，盼着凌江镜喝醉了能酒后随便说点什么真心话，但直到他醉趴在石桌上，凌江镜还是一副看不出喝了酒的样子。

　　凌江镜把他抱回房间的时候，越云天稍稍清醒了一点，听见凌江镜说：“你像个醉猫似的。”

　　越云天就笑：“哥哥，过年了，我想和你一起睡。”

　　凌江镜把他放下来，看着他，说了句什么，越云天一点都不记得了，第二天他还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依稀记得昨晚很高兴。

　　第二天是过年的正日子，凌江镜带着他御剑去了瑶城，痛痛快快地玩了两天，越云天还从未见过如同瑶城一般辉煌的城，处处可见碧瓦朱甍、琼楼玉宇。

　　且那两日街上华盖云集，车水马龙，扑面而来的热闹几乎要迷了人的眼睛，也许是见到瑶城旧景，凌江镜还破天荒地给他讲起了近十年前他东方皇室的宫中遇到杜放、白璇玑的事情。

　　狐妖白璇玑受妖王之命出返生林，魅惑东方王族，为出身自瑶台十城中名门世家的修士杜放识破真身。

　　当时的妖王是巨蛇化身的祁宣，命白璇玑蛊惑君心，祸乱朝纲，寻个罪名降罪于杜家，斩草除根。

　　当时白璇玑已经成为最受宠爱的皇妃，而皇帝昏聩，本来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但白璇玑之前已经与杜放数次交锋，偏偏动心起念。

　　后来的事情，就是东方家族中有明白人，辗转求到仙门第一大派掌教徐介恺那里，凌江镜奉师命前往探查，与杜放和反水的白璇玑联手，彻底击溃祁宣。

　　此事之后，帝位易主，妖王推新，杜放与白璇玑隐世，凌江镜功成身退。

　　凌江镜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随意，越云天却听得惊心动魄，他又央求凌江镜多给他将一些曾经的除魔故事，凌江镜又不肯再多说了。

　　他只是对越云天说：“云天，以后我会给你讲讲天下十四州、各大剑派宗门、修仙世家、人间，魔宫，还有妖族，倘若你能明白这背后种种微妙的平衡，或许会更理解自身存在的意义。”

　　越云天有些诧异，追问道：“镜哥，那以你所见，什么是存在的意义呢？”

　　凌江镜答道：“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在探询，所谓证道究竟指的是什么。”
　　凌江镜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中有些许孤独和茫然。

　　其实越云天早就发现凌江镜心中藏着很多事情，从他偶尔显露出的伤感中明白他内心仍然正在经历着纠结和挣扎，越云天默默将凌江镜的这些表露出情绪的时刻刻印在心底，记住了他种种不经意的感慨。

　　转眼冬去春来，石洞外的山林被春风刷上了一层新绿，然后就是芳菲盛开，越云天在这一年的春天，又新得了一个爱好，就是整饬石洞，他采来山中的鲜花，以灵力养在石洞中，给他们住的地方平添了许多生气。

　　凌江镜还是经常会有事情出门去，而他每次回来，都会记得给越云天带点好吃的，荷花酥、水晶卷、玫瑰豆沙饼、樱桃酥酪、桂花蒸糕……各式各样的小点心，越云天知道，这和自己一样，是凌江镜表达将他放在心上的方式。

　　其实早在这一年的开始，越云天就已经将石洞视为“家”，他对凌江镜的依赖，深植于为凌江镜所庇护的少年岁月中，被春风吹得缱绻，无声无息之中，就变成了另一种渴求，只是他当时年少，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