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39、琴曲

　　越云天和徐是一向相熟，他推开徐是的院门，只待走到徐是的房间前再敲门，却听到徐是轻声说：“你应当好好保养身体为是，总是这样劳心伤神，什么时候能好呢？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是难免的事情，只是……”

　　越云天听到徐是的声音异常温柔，不由得一怔，听起来里面像是有人在找徐是看病，但是先前并不曾听徐是说起过有这样相熟的人，越云天心知此时不是打扰的时候，于是决定离开。

　　然而他刚刚转身之际，里面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声音，是带着怒气问道：“何人在门前偷听？！”

　　越云天吃了一惊，接着门从里面被倏然推开了，越云天迎面撞上一脸怒容的徐菲和有些惊慌的徐是，当即怔住了。

　　徐是见到越云天，这才松了口气，徐菲显然之前也很紧张，此时虽犹带愠色，但的确是神情一松，越云天连忙解释道：“我是刚刚来到这里，什么都没听到。”

　　徐菲秀眉微拧：“当真？”

　　越云天连忙认真点头，道：“我只听到徐是关心你，徐菲……师姐，你还好吗？是上次襄城魔患与敌人相斗时受了伤么？严重么？”

　　徐菲摇了摇头，神情恢复淡然，道：多谢你关心，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徐是，多谢你为我诊脉，我先走一步，你们俩聊吧。“

　　越云天连忙从乾坤袋中召出一筐药草，道：“我没什么事情，只是来送药草，徐是若是忙着为徐菲师姐治伤，我放下东西就走，就不打扰你们了。”

　　徐菲却摇了摇头，立刻就要离开，还是徐是赶紧从屋中拿出一包药来追出去，递到徐菲手上，温声道：“保重身体。”

　　徐菲一身青裙曳地，立在院中，整个人如同空谷幽兰，只是她的神情始终都是淡淡的，越显出一种孤傲冷艳，她向徐是颔首道谢，然后便转身出门去了。

　　徐是回来请越云天进屋中坐下，越云天有点不好意思，道：“打扰到你们了。”

　　徐是摇了摇头，道：“无妨，徐菲性格一向如此，不是针对你，别见怪。”

　　越云天听到徐是代徐菲道歉，又联想到他刚才那温柔语气，不由得有点诧异，就直接问：“你与徐菲师姐是之前就有交情？”

　　徐是顿时察觉到自己刚才忘情，马上找补道：“呃……其实也没有，是因为之前……”

　　越云天见到徐是这临场现编的样子有点哑然失笑，说：“我明白了，既然是徐菲师姐再三嘱咐过不许你告诉别人，那我就不问了。其实也不是因为我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只是因为你也知道，徐菲师姐是镜哥唯一的亲师妹，这些年来，我也常常会关注她……不是，怎么这话说来有点奇怪？”

　　越云天自己都有点接不下去，徐是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越云天叹了口气，道：“因为镜哥的关系，早年我向徐菲师姐送过三次拜帖，希图一叙，但是都遭到拒绝，我也不知道徐菲师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后来我常去仙姝峰办事，有时候就会问问陆笑姐，得知徐菲师姐一向安好，便安心了。”

　　徐是点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就是。”

　　越云天略有些踌躇，却还是说：“具体的事情，我就不多问了，但是在顾家徐菲师姐似乎中了一招，她真的没什么事情吧？……镜哥会担心的。”

　　徐是笑了笑：“放心，有我在呢，云天。这件事情的确是徐菲不许我向别人多提，但是你镜哥一定早就知道了，今天早上他还去看过徐菲……徐菲刚才同我提起这件事情，你知道就行了。”

　　越云天闻言，立刻有些诧异，不过一想也就明白了，他自然明白凌江镜关心徐菲。

　　越云天点头，表示自己放心，但是再望向徐是的时候，却从徐是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忧虑。

　　越云天不再多问，只是跟徐是随便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就起身离开，回想起徐是对徐菲的关切之语，其实听起来，徐菲似乎是忧心过重。

　　那天在仙盟大会上，徐菲才在众人面前说徐掌门神魂仍在，难道是她担心前路艰难险阻，要救徐掌门出来难如登天？

　　越云天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此时已经是未时半刻，徽元堂的孩子们过了午休时刻，应当还有人在用功，越云天于是返回徽元堂，一直被几名弟子缠着问各种问题，有关剑法的问题不问了，就问师选恩授环节时如何对答才能讨人喜欢，如此种种，越云天一直待到酉时半刻才脱身，得以返回自己的竹林小舍。

　　越云天从院门小径往回走的时候，边走还边想着试剑大会的种种事宜应该如何处理，凌江镜才能方便些，又思及选择弟子训练剑阵的事情，一时又有点慨叹，人生之事，多属无常，也许今天尚能安宁，明日便是烽火烧破锦绣山川，魔烟摧残千家万户。

　　而正在他这一点漫无边际的思绪随意游荡之际，忽然听到有清幽琴声，自竹林小舍中传来。

　　越云天怔了怔，知道应该是薛少成回来了。

　　那琴声悠扬舒缓，清幽婉转，别有一种勾人心弦之意，越云天从琴中所描绘的意境中听出了动人月色，也像是一首表达缠绵留恋的思念的曲子。

　　越云天静静听着，不由得回想起在枫山所见的明月，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他原本烦躁的心绪在琴息中平静，默默记下旋律，在心中与之相和，心想若是能将这琴曲翻作萧声，或者能与之相和，应当别有一种慰藉抒怀、息心凝神之效。

　　越云天不忍心打扰这琴声，特意潜藏内息缓步而行，想着走到近前去看看。

　　秋日天短，天色已经暗昧，客舍中亮起暖色灯光，从半开的竹窗中逸散出来，温柔而宁静。

　　越云天从竹窗中先看到弹琴的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的修长的手，再注意到灯光下一人弹琴、一人聆听的地上剪影，他心中一滞，侧头从窗外向内望去时，却看到端坐弹琴的人，正是凌江镜。

　　眼前的情景多少有点超过越云天的认知，他当场呆立，分辨不清楚这是做梦还是真实。

　　越云天的目光飞速在凌江镜和一旁聆听的薛少成之间游移，他看见薛少成那俊秀温润的侧脸在灯光辉映下如同莹润的美玉，薛少成此时正专注地看着凌江镜拨动琴弦，不知道是因为天生了一双含情的眼睛，还是此时心绪触动而泪光浮动。

　　凌江镜双手从容拨动琴弦，看起来异常熟练，而琴声悠远，意境凝练，他不仅不是不会弹琴，反而还是琴技高超、精通乐理。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曲调？这样情致缠绵，诉尽温柔之意的曲子？从凌江镜那张一向冷峻凌厉的脸上，看到这样柔和的神态与生发自心底的温情，又是多难遇到的事情？

　　他弹得那样专注，那样忘我，越云天通乐律，知曲意，这分明是弹给知音的。

　　在这一刻，许多画面倏然间涌向脑海，令越云天心神不宁，他感觉全身发麻，热意逼向脸颊，有种莫名地尴尬而无地自容的感觉，在难过怀疑之前，他却先有了一种不该站在这里的难堪。

　　于是越云天落荒而逃。

　　多年来处事形成的谨小慎微性格，使他即使在心绪极度动荡之际仍然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他还记得敛息藏神，也就没有被房间内认真弹琴的凌江镜发觉。

　　他悄无声息地默默行走，直到离开竹林小舍很远之后，才发足狂奔起来。

　　他没有御剑，没有使用灵力，只是就这么在山径小道上狂奔，不辨方向，不知去路，甚至避开一切灯光，只是在寒雾弥漫的深重夜色中疾行。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在这一刻，他忽然很怀念年少时灵体尚未修成，在奔跑时会感到心脏仿佛从胸腔中跳出来、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的感觉。

　　如今他的灵力在灵脉中源源不绝地周转，若非与人对战到翻天覆地那样的剧烈耗损，他便不会再有筋疲力尽的感觉。

　　而现在，那种躁郁之感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无论如何都甩不脱，直到他被脚下的山石绊倒。

　　其实他在被绊住的那一瞬间身体已经本能地有所反应，但是越云天却放任自己就这么摔下去，他完全不做任何挣扎，甚至刻意地撤除了护体咒印，此时此刻，他莫名地想让自己疼一些。

　　越云天在陡峭的斜坡上滚了两圈，然后直直跌入一旁的寒潭之中。

　　潭水直没头顶，没有了护体咒印的保护，越云天如愿以偿的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冷。

　　他继续放任自己沉入水中，睁开眼睛看着周围逐渐暗淡的一切，秋夜的潭水，已经足够在数息之间令他冻得全身麻木，越云天却强行压制住身体内的灵流，极尽其能地让自己痛苦。

　　因为身体所感受到的痛苦可以占据他的一切感觉，他在逼迫自己停止思考，他从未觉得如此疲惫和茫然过，他像一张拉开的弓，一直以来紧紧地绷着一根弦，但此时此刻，那根弦忽然被很轻巧地从中斩断，他什么力量都没有了。

　　而渐渐的，他在全身的麻木中逐渐眩晕，他的身体在不断地下沉，深潭冥冥无尽，水面上一点浮动的月影，也在逐渐的远去，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光芒，触及到的也只是从指缝中流逝的水。

　　镜花水月，皆是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