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20、识海

　　等到这种晕眩感消失，越云天环视四周，发觉凌江镜带着他来到了之前的那间客栈之中。

　　越云天看着凌江镜的背影，不明其意，而又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刻，他心中惴惴不安，又尴尬不已，不知道该说什么。

　　凌江镜转身，望向越云天。

　　越云天下意识地避开凌江镜的目光，深吸一口气，问道：“……凌师哥，我们下一步打算怎么……”

　　凌江镜眯起眼睛：“你叫我什么？”
　　越云天：“……镜哥。”

　　两人目光再次对视，有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荡，越云天心中怦怦直跳，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招架不住，只得又有些懊恼地移开目光。

　　凌江镜缓步走到他面前，越云天紧张地手心全是汗，心想：“他不会是把我拉到这个地方来罚跪的吧。”

　　越云天这么想着，竭力收拾出一副端肃仪容，默默咬牙，撩起袍角跪了下去。

　　凌江镜的脚步顿时就停住了。

　　越云天抬起头来，认真望向凌江镜，神情诚恳：“凌师哥，我知道我错了。这十二年间，我虽然一日不敢怠惰，奈何天资有限，痴顽鲁钝，文武不成，既无筹谋，也非殷利泽、祝焱等魔头敌手，有负你当日教诲之恩。但是我盼望你回来的心情，一刻未曾改变，只是可恨我什么都做不到……镜，凌师哥，此心昭昭，可鉴日月，从今往后，只要不违背道义法度，凭君驱策，令行禁止，绝无怨言。”

　　这番话绝不是越云天为了逃脱惩罚的敷衍搪塞，一字一句，都是极其诚挚的肺腑之言，是他从见到同门时就开始思量的事情。

　　因为越云天从见到众人起的那一刻，忽然开始意识到自己与凌江镜之间的关系有多么复杂。

　　对于修道者来说，有奠基授道之恩的一般来说便是师父，而修仙界对于师父的尊崇更有甚于生身父母，师父有命，弟子不能不从，修仙界最重的罪行之一便是欺师灭祖。

　　越云天的情况相当特殊，他在徽元堂作为外门弟子时所学的，尚未达到修道的核心，为他奠基的人，正是凌江镜。

　　那三年间，凌江镜对他极其耐心，教给他的除了锻造灵脉体魄、修炼元丹、修习剑道，更有天下十四州格局与待人处事之道，领他亲身观察十州内风物人情，越云天从中受益，每每回忆起来，都忍不住在心中感慨凌江镜的全知全能与对他的用心。

　　越云天年少的时候如同一张白纸，天真单纯地什么都不懂，还曾经问过凌江镜要不要拜他为师，凌江镜拒绝了，但是在教他的时候，所费的心力更远远超过一般的师徒。

　　等到后来越云天独自在竹林小舍中，深夜回想旧事的时候，会在心中感慨，凌江镜待他有师徒之分，却无师徒之名，顾裴之则是正好相反。

　　但是他也无比庆幸这一点，否则那些发自心底的眷恋，就要变成荒唐妄言了。

　　当年他和凌江镜分别之前，趁着年少一派纯真，也仗着凌江镜对他表面严厉、实际却处处纵容而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开口就说了什么……但是幸好他说出来了，否则他未必会有年少时的勇气。

　　所以这么多年，越云天思念凌江镜的名义，并不是对一个待他恩重如山的兄长。

　　而在诸多同门的面前，这层关系当然没有办法说出来。

　　越云天情不自禁地设想，倘若没有这层心意在，他会如何对待凌江镜？

　　那就当是“凌师哥”而非“镜哥”了，这是越云天第一次重视这两重身份的不同含义，他和“镜哥”之间的关系尚且在一团乱麻之中，而现在大事当前，又有诸多谜团犹如云山雾罩，越云天必须先做拆分。

　　那么他待“凌师哥”的心意便是如此，他知道他对他的恩情，以他的为人，只有竭诚以报。

　　越云天说完之后，仍旧静静地看着凌江镜，两人之间静默数息，凌江镜两步上前，双手扶他双臂，越云天就势手搭在他胳膊上，站了起来。

　　凌江镜仍不肯放手，目光闪烁，问：“你是在生气，才这样对我说？”

　　越云天心中一动：“我不生气，我只是……心乱如麻。”

　　此时此刻，越云天那一双天生带着些多情的眼睛几乎有了种摄人心魄的意味，他平时多克制，这时候却像是唯恐自己的心意无从表露一样，看起来既诚恳至极，又像是……在祈求什么。

　　凌江镜像是被烫到了手一样放开他，却又很快镇定，他打量了越云天一会，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感情真挚，绝非作伪，于是淡淡一笑，向越云天伸出左手，道：“那么先……握手言和？”

　　越云天顿时眼睛一亮，伸右手搭在了凌江镜的手上，他以笑容强抑激动，调侃道：“先握手言和，那之后不会又要秋后算账了吧？”

　　越云天还未说完，凌江镜已经极其自然地顺势分开他手指，与他十指相扣，牵着他走向床边，越云天猝不及防，这句调侃的话到了最后，尾音都在发飘，他只觉得自己的一切感知都到了手指上，等意识稍稍清醒，竟发觉自己似乎更加用力的收紧了手指。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但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云天，你知道我自从回来之后，最大的感觉是什么吗？”

　　凌江镜说着，已经将越云天引到床边，掀开帐幔，让他坐在床上。

　　越云天窘得有点停止思考，这时候一头雾水，看着凌江镜紧张得心怦怦直跳，迟疑道：“什么意思？”

　　凌江镜低头看着他，说：“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许多人事早有变换，你长大了。”

　　凌江镜说话的时候，用手轻轻抚摸越云天的鬓角，而“你长大了”四个字，几乎是用叹息一样的口吻说出来。

　　越云天顿时眼眶一酸，所有心防再也承受不住，无法再忍耐自己的感情，几乎快要落泪。

　　他低声道：“镜哥，我很想你。”

　　少许静默之后，凌江镜答道：“我也一样。”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令越云天安心了。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两人目光交缠，氛围有种难言的暧昧，越云天的脸迅速发烫，再次低头，问：“接下来是要做什么？镜哥？”

　　凌江镜深吸一口气，道：“云天。”
　　越云天注意到他语气非同寻常，追问道：“什么？”

　　凌江镜注视他，说：“我要进入你的识海。”
　　越云天：“！”

　　所谓识海，可以理解成是修道者神识汇聚之所，识海与灵力、灵脉、元丹等实体有所不同，属于修道者的感知、领悟和意识，而炼气境的第三个小境界，就是窥视内府，修成识海。

　　修成识海，是修道中至为关键的一步，因为比之灵脉灵体，这一步更加玄妙难言，这也是许多门派设置内外门弟子的原因之一，有很多人付出了极为艰辛的努力，却毕生难以领悟到识海，而达成这一步，通常也被称之为悟道。

　　有了识海，修道者得以增强对外的感应，观感敏锐，可以外放神识探视周围的环境，那种感觉比之五感并不相同，有时候甚至会比五感更加清晰地领悟到信息。

　　对内，识海亦存在与内府之中，汇聚着修道者即时即刻的神思，往昔凝练的意念，可以感知到修道者的修行境界及本源的一切。

　　也即是说，凌江镜提出进入越云天的识海，无异于让越云天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袒露自己。

　　这个要求，放在一些道侣之间都很过分。越云天一怔之后，立即如坐针毡，他想起身躲开，但是凌江镜站在他面前，高大身影挡住了他身后的一切，没有留给他一点余裕。

　　越云天垂头：“为什么？”
　　凌江镜：“为了此次诛魔任务，我必须要找一个人配合我。”

　　越云天震惊地望向凌江镜：“一定要这样才行吗？为什么？”

　　凌江镜点了点头，答：“一定要这样，但是我还不能告诉你原因。”

　　越云天心慌意乱：“可是镜哥，你知道进入别人的识海也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如果我承受不了，依靠本能反抗，可能会导致你我之间两败俱伤……”

　　“你用不着担心这点，”凌江镜笑了笑，道：“我修习天予族咒术，自然有我的方法。”

　　“是……什么咒术？”越云天试探道：“你进入我的识海中，会感知到我所想的一切吗？”
　　问到后来，声音却低了下去。

　　凌江镜：“那要看你当时在想什么了。”

　　越云天看了凌江镜一眼，被凌江镜那成竹在胸的表情弄得心中莫名窝火，而在咫尺之距，气势又完全被对方碾压，越云天烦躁之下，答道：“要是我不愿意呢？”

　　凌江镜笑了笑：“我不能强逼你什么，那就只好去找愿意的人了。”
　　越云天：“？”

　　他万万没有料到凌江镜会这么说，愣了愣才问：“还有谁会答应你这要求呢？”

　　声音之中，已经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几分酸涩。

　　凌江镜：“我进入旁人识海，又不是为了窥探隐私，只要能控制住彼时所想，最多也只是被我知晓修行境界如何，何况即使有思绪，我也不能完全理解得清楚分明，最多只是察觉到一些情绪而已。对修道者而言，清除杂念能是件多困难的事情？天天入定还做不到么？你若是不答应……那我等等师卿芳来，可以问问她，只怕时间来不及。”

　　这三个字在越云天心头重重一敲，他错愕地问：“师卿芳？”

　　“明月楼楼主，”凌江镜漫不经心地答道：“十二年前在龙环山，你应该见过的。”

　　越云天听到凌江镜毫不在意地提起龙环山，就心里一难过，他脑海中闪过当年情景，小声答道：“我知道她，我知道你当年随……去西周帮明月楼抵御魔族的事情，这么说来，师楼主，算是你很重要的……算是你的至交好友了吧？”

　　凌江镜：“她算的上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之一了。”

　　凌江镜话音里有所停顿，是因为看到越云天瞬间看向他的目光。

　　越云天：“那，那这之一里包括我吗？”

　　凌江镜却不答：“你说呢？”

　　越云天接不上话，只觉得心中一阵沉重窒闷的难受。

　　凌江镜继续追问：“答应不？让我进入你的识海？”

　　越云天侧过头去，沉默数息，然后很委屈地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