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156、虚妄

　　半个多时辰的时间之中，越云天看到宗英玄的死，看到凌江镜在他面前死去两次。

　　他迷茫地仰头看天，视野之中只有浓云荫蔽的天空。

　　他已经精疲力竭到无法再思考什么了，但是凌江镜最后的话还在他耳畔回响。

　　镜哥应该要说的是：“此为虚妄”。

　　也许就像刚才越云天亲口说出的“虚妄的纠缠”一样，凌江镜在身死形灭的最后一刻，想到的也是如此。

　　他应当是在为过去感到不值。

　　越云天动弹不得，无法思考，甚至什么都感知不到。

　　他在极致的疲惫和痛苦之下麻木了起来，唯一想要的也只是寻求一个解脱。

　　他在陷入昏迷的时候感觉到耳畔仿佛有人在很焦急地叫自己的名字，但这声音来源于谁，他也分辨不清。

　　有种像是全身浸入水中，周围一切都模糊的感觉。

　　“虚妄……丹岩……凌江镜……”

　　究竟是谁在喊他？

　　越云天被那声音扰得心烦意乱，他忽然睁开眼睛，心想：“丹岩。”

　　有一个困惑忽然产生，他忍不住地想：“丹岩作为凌江镜的心魔，为什么居然能具象成人？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记载，即使有，那也应当是只有凌江镜能看到的存在。为什么丹岩能够在侵占凌江镜的身体之前就拥有实体？”

　　这想法涌上心头的一刹那，越云天看到头顶的天空被闪电撕裂，在这极短的瞬息之间，他看到了高悬于其后的星月。

　　此为虚妄……此为虚妄？此为……虚妄？！

　　越云天头痛欲裂，却因此而感到从未曾如此清醒过，他终于听清楚了一点那声音，那是……星筠的声音？！

　　“千万记住，你要分清楚真实和虚妄，才能通过秘境的试炼。”

　　越云天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周围的场景迅速扭曲，紧接着一切都在飞速崩裂，他大喊一声，忽然开始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竭尽全力地躲开周围碎裂的一切，却无法避免地跟着这些碎片下坠。

　　然后他堕向一片光亮之处，在越来越趋近光芒时，刹那之间天地翻转，越云天在失重的眩晕中颠倒过来，他的下坠之势生生止住，转而回落向原先他所在的地方，此刻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浓黑到纯粹犹如实质一样的深渊，里面什么都看不见。

　　接着一只手从那光芒中穿过，抓住了他，越云天抓住那只手如同抓住救命的浮木，他用力握紧，然后被那只手拉上了地面。

　　越云天感觉自己的头疼得要炸开，仿佛有人将他的脑袋搅成了一锅浆糊，他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之下咚得一声跪在了地上，很快便被人扶住。

　　他抬起头，在一片白芒中依稀辨认出星筠的脸，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问：“都是假的对不对，镜哥还活着对不对？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试炼，对吗？”

　　星筠连忙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缓缓注入灵力，越云天的疼痛在逐渐缓解，他也慢慢看清楚了星筠，他用哀恳的、满是泪水的眼睛，请求星筠给他一个能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

　　星筠马上点头：“你是刚刚从试炼境中出来，但是情况的复杂的确超出了我的预期……”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镜哥还活着，我没有杀了他，是这样对不对？”

　　星筠深吸一口气，飞速道：“你要冷静，别着急，我不知道凌江镜此刻如何，但是他的处境会很危险。你还能感受到同归吗？”

　　越云天全身颤抖起来：“没有……同归呢？他怎么了？他是真的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冷静一下，”星筠大声道：“也许还有机会，你不要急，听我解释。”

　　越云天却惊慌失措，用力挣脱开她：“你先送我回去，我要回十四州看看镜哥的情况如何，求你先送我回去……”

　　星筠将一个玉瓶塞到他手中，道：“这是吊命的药，你回去之后，如果凌江镜还活着，只要他一息尚存，这里面九粒药，可以吊他二十七天的命，每隔三天，让他服下一粒。我看到过少欣的记忆，你去她去过的冰川，找来那里的玉雪莲，拿回来让凌江镜服下，他的躯体便可以熬过去。”

　　越云天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听，分辨清楚之后就将药小心收在怀中，然后立刻就要起身离开。

　　星筠用力抓住他的手腕，越云天顿时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被星筠抓住的地方，如同被生铁锢住一样的疼。

　　星筠马上松手，道：“你先等我向你解释清楚发生的一切，我可以掌控秘境中的时空法则，你知道真相所花费的这段时间，在现世之中是停滞的，但我送你出去，你会出现在龙环山，没有同归，你知道凌江镜会在哪里？”

　　越云天痛苦地喘息：“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早就已经通过了试炼，我在其中遇到你亲手赠我法器折扇，结果却送我到二十五年之后……”

　　越云天已经语无论次，星筠安抚道：“你想，想你想要让我知道的事情，介意我这样去了解吗？我之前看不到你在试炼境中经历的情况。”

　　越云天点头。

　　星筠：“闭上眼睛。”

　　越云天于是照做，星筠食中二指并拢，放在越云天额头处，提出一团光芒，越云天也因此稍稍平静了些许。

　　数息之后，那团光芒重新没入到越云天额间，星筠也睁开眼睛，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这情况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本来你试炼的难度，应该就是到你被秘境唤醒幼年的记忆为止，”星筠飞速解释：“但因为同归是太强大的咒法，凌江镜的意识也被拉入试炼之中，由此开始，试炼不仅仅是对你的，更是对你们的。”

　　“我察觉到异常，但是已经无法介入，很对不起，这是我从执掌三千幻境以来，见过的最难的境主试炼，我尝试了各种方法试图唤醒你，但是无论是凌江镜的意志还是你的意志，都太难被唤醒了，尤其是幻境的主导在于凌江镜，而非是你。”

　　“凌江镜的偏执更胜于他清醒的时候数倍，因为他的心魔的确真实存在，倘若不是在试炼中，他的心魔也无法具象成人。这试炼于你而言，是分清楚真实和虚假，于他而言，还有在此基础上，决不能被心魔侵占身体，否则一念入魔，从此便将堕入魔道之中。”

　　“而他的心魔尤为复杂，你知道他小时候曾经被母亲留下过灵犀咒术，”星筠皱起了眉：“天予族的咒术真是很恐怖的存在，甚至与三千幻境的很多运行法则都有相通之处，太强大了，我倒是可以理解世上其他势力对天予族的戒备，也可以理解天予族的无奈，毕竟……”

　　“扯远了，说回来，总之，在灵犀咒术的加持之下，这心魔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也是他死去的母亲留下的想要复族的强烈执念，这执念如同幽魂，又如同种子，不管埋藏得如何之深，终究会在凌江镜突破境界或面临生死大劫的时候生根发芽，一夜长成参天之势。”

　　越云天艰难喘息：“除此之外呢？”

　　“还有凌江镜身为天予族混血，因为强绝之力遭人忌惮的平生种种际遇，他在重伤之前所经历的正是仙盟的虚伪、长孙鼎的设计。越云天，虽然你甚少表现，但是你和他在这点上如出一辙，你们都觉得世上的恶人小人众多，你们天然悲观，认定大多数人心之恶胜于其善，觉得世上虽有纯善的好人，但是极少，大多数其他人，不是天然会落井下石的恶人，就是终究会在利益之下抛弃道义的庸人。”

　　越云天垂眸：“这世上从来如此，好人难活得长久，更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对他，从来都不公平。”

　　星筠：“我不会对一个世界的善恶秩序做评价，但很遗憾，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所以你在秘境中魂不守舍，只想回去救凌江镜的心也是一样的，他在现世之中的状况，应当是重伤昏迷，而在他陷入昏迷之前，对自己即将被鸟尽弓藏的预感所引起的怨恨愤懑，是他的执念之二。”

　　“而执念之三，也是他一生之中最深的执念，你很清楚，是你。”

　　越云天心如刀绞：“可我却对他动手，我杀了他，他会怎么想？后来的那一切，他在现世中会如何？”

　　星筠：“冷静，听我说，这正是你需要了解的，唯有了解，你才能救他。”

　　越云天点头。

　　“心魔是执念所生，在他重伤之际，这是比一切吊命仙丹都管用的东西，至少在试炼中，他的身形消失之前，他在现世中还好好地活着，”星筠看到越云天的脸色倏然变化，马上补充：“但试炼中的消失绝不只意味着他在现世的死亡，他有可能只是比你更先一步认识到了这是试炼，明白么？”

　　“他在秘境中为了杀死丹岩不惜捏碎自己的心，至少心魔是真的被他所杀，他不会因此而入魔，只要他能活着醒过来，甚至极有可能境界更上一层。”

　　越云天点头：“我明白了，他的身体还是受到重创，所以我要回去救他，只要用冰川玉雪莲保住他的身体……”

　　“那么他的躯体没有问题，他会醒来的，”星筠面露难色：“但有些话我不得不提前告诉你，要你当心。”

　　越云天意识到了什么，静静地看着星筠。

　　星筠叹了口气：“醒来的也许不会是那个深爱你的‘镜哥’了，你要做好准备。”

　　越云天怔怔的，道：“因为斩断了心魔？或者就像我在秘境中见到的无情道心？”

　　星筠点头，面色凝重地看着越云天。

　　“有时候确实很无奈，你面前的人，会有过去的一切记忆，但是却觉得他好像变得完全不同了。我不能说一定如此，我只是说，会有很大的可能。”

　　仅仅一个眨眼间，越云天的神情就恢复了平静，他点头，道：“我先去救他再说。”

　　星筠温声道：“如果你觉得痛苦，随时回来，我应该有办法帮到你，不要做傻事。”

　　越云天望向星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星筠面带愧色：“这件事情，也有我考虑不周的原因，希望你不要挂怀，容我想想，我应该还有办法先找到凌江镜身在何处，稍等，会很快的。”

　　“星筠，谢谢你，我不相信这世上我遇到的绝大多数人，但是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善心，”越云天的目光郑重：“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星筠：“你说。”

　　“此刻在我眼前的你，是真实的你吗？我现在是真的，真的已经离开试炼之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