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139、诛心

　　越云天带着宗英玄离开议事大殿的时候，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宗英玄望向越云天的目光中浮动着担忧。

　　越云天收敛情绪，笑道：“师哥，师父……忘了我现在已经不该这么叫，顾剑尊可好？”

　　宗英玄温和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道：“你不必担心，大家都很好，反而是徐是和欧阳铭他们都很担心你，大家知道你的为难之处。”

　　越云天连忙笑笑：“我也挺好的。”

　　宗英玄叹了口气：“师父逐你出师门的事情，你不要挂心，过后他对我说起过，并不是因为他对你失望或是厌憎你，他不得不这么做，在仙盟中表明立场，而彻底与你割席，你在凌江镜这边，也不至于被他的族人们误解什么。”

　　越云天听到师父还有为自己着想的心，心中一阵感动，声音发抖：“师父真的这么说？”

　　宗英玄认真点了点头。

　　越云天眼尾发红：“师哥，回去帮我问师父好，不肖弟子，让他为难了。”

　　宗英玄：“一定。”

　　他们两人相处多年，彼此之间十分默契，宗英玄明白越云天想了解什么，于是将师门中一些熟悉的朋友们的近况大概对越云天说了一些，其中有姚欣、陆笑、赵桓清、白时飞等人，他们对他，都既担忧又感慨。

　　故人们情况如旧，唯有徐菲变化最大，或者说从前她一直在隐藏本性，直到通过沧云小筑抓住内鬼方天泽之后，她就逐渐地开始崭露头角，行事风格，堪称得上一句雷厉风行。当年师父因伤闭关，曾经对宗英玄留下过全力协助徐菲的话，而在那之后的两年间，徐菲就获得了所有峰主的认可，通过了沧云小筑的试炼，取代了彼时的代掌教赵荣。

　　而她和徐是，早年因为徐菲的心结熟悉，彼此之间的感情历久弥深，早已经修成正果。

　　越云天是真心为徐是高兴，又忍不住笑，徐是这秘密藏得太深，当年他在沧山派，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而当他听到赵桓清也拜在了周旋师叔门下，跟白时飞成了师兄弟，进境飞速之后，也感到了欣慰，而知道赵桓清一直惦念着自己、起初的时候总是想尽办法跟宗英玄和徐是打交道之后，也不由得有点感慨那孩子的用心。

　　他见到宗英玄，有种奇妙的感觉，他进入龙环山秘境之前和离开龙环山秘境之后的种种事情才真正接续上了，他听到诸多熟人的变化，于外界光阴之流逝才感触极深。

　　宗英玄最后对他说：“你还像是当年，没发生什么变化。”

　　越云天苦笑道：“没什么长进罢了。”

　　说到这里，越云天终于忍不住想要问问宗英玄现在仙盟的境况，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若是被宗英玄知道凌江镜始终不允许自己插手时局，宗英玄会怎么觉得？

　　但是宗英玄却已经自然而然地说起来了：“本来我这次见你，应当只是叙旧才对，毕竟你有你的立场。”

　　越云天不动声色：“师哥，你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就是了。”

　　宗英玄想了想，单手平举，现出一封信和一本书册来。

　　越云天伸手接过，见到信封上写得是越云天亲启，熟悉的字迹，出自顾裴之，而书册外页是深蓝色，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越云天拆开信，心中异常紧张。

　　他不知道顾裴之会对自己说什么，是需要自己在仙盟和天予族之间周全些什么吗？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信上说的却是与他身世有关的往事。

　　越云天连呼吸都窒住了。

　　信上所写的，是顾裴之找到了一些徐介恺留下的资料，是徐介恺当年从越州沿着清河向南寻找凌远尸身的记录。

　　当时奚庄还在重伤沉眠的阶段，徐介恺收到东谯州有修为异常厉害的鬼修活跃的消息，一路追查，后来才发现，这名鬼修竟然是凌远。

　　当年雪千芳死后，凌远一念入魔，灭了小半个鸿筹派，之后将年幼的凌江镜托付给徐介恺，将自己的身后事交给了奚庄。徐介恺收到的奚庄所给的讯息，是凌远的尸身已经焚化成为灰烬，但是凌远后来为何会成为鬼修，又出现在东谯州伤人杀人，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奚庄的沉眠，徐介恺无从知晓。

　　他所能做的，唯有尽力寻找到故人遗体，将之销毁。

　　但鬼修凌远神出鬼没，踪迹难寻，徐介恺所知晓的最后一次凌远现身的地方，是在宁河城，而徐介恺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距离凌远出现已经过去了几年。

　　宁河是清河的支流，宁河城地处瑶州、东谯州和交州交界之地，那里气候宜人，农商发达，是个富庶的锦绣之乡。

　　也是越云天出生和长到七岁的地方。

　　越云天看信到这里，心中已经亮如明镜，原来他在龙环山秘境中想起来的那段记忆，是真实存在过的。

　　一切都如榫卯相扣般严丝合缝。

　　正是因为凌远出现，害死了他的父母，之后他自己和家中财产为叔婶接管，也从那之后，年幼的越云天度过了饱受叔婶苛待的几年岁月。

　　几年后徐介恺顺着凌远出现过的讯息追查至此地，见到被叔婶当做诱饵吸引邪祟的越云天，于是将小越云天领走，带入仙门。

　　越云天的修道之路，缘此开始。

　　人间百姓以万万计数，越云天小时候那会，有机缘修道的不过万分之一，幼年的越云天听着关于仙山的种种传说，知道那些修道者们是庇护凡人百姓免受魔族侵扰的存在，跟周围的人一样，将修道者们敬为活神仙。

　　他小时候想过自己的将来，可以是做个读书人、或者做个商人，又或者做个会木工的手艺人，有段时间甚至觉得自己很想做个卖糖葫芦的，但是最后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成为一个修道者。

　　很年幼的时候，他就在一次一次被叔婶苛待的经历中学会了放弃期待，他总觉得很好的事情不会轮到他头上。他在七岁的年纪，个头身形比别的同龄小孩要小一大圈，身上常常有堂哥推搡揍过的青紫痕迹，因为那会他刚刚被允许读书，他很喜欢，读书很用功，衬托得堂哥十分不好学，堂哥被叔婶说得心中生气，背地里就捉弄过他很多次，越云天咬牙受着不多说，但当堂哥把他的书撕得七零八落之后，小越云天还是忍不住哭了。

　　那会他只觉得每一天活着都很辛苦，吃不好睡不好，却还天天惦记着自己要长个子，而被亲生父母照顾的记忆，他几乎已经忘干了。

　　后来他在沧山派和枫山，相比小时候，过得都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于是他把这些回忆也忘了。

　　他自觉吃的这些苦头并不算什么，但是对比起记忆中所见的父母的样子，他替父母觉得心酸。

　　娘最后终日以泪洗面，她那流不尽的眼泪里有流不尽的伤心，那种无法排解的痛苦压得年幼的越云天跟着一起心中发沉，而现在的越云天，想起他们就觉得很心疼，他是很可怜那对小夫妻，他们走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越云天接着看到信中所述的关于自己身世的描述，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他终于是看完了信，心中苦闷地发涩发酸，整个人都怔怔的。

　　他耳畔响起当初自己对少欣说过的话：

　　“我也一直都觉得能遇到镜哥，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

　　越云天叹了口气。

　　信的最后一句，写得是：“此事你当知晓。凌远雪千芳皆执迷之人，凌江镜亦如此，提防其心魔，若到万不得已之时，令他修行后附斩却杂念之法。”

　　越云天打开那本书册，上面记录的正是修行无情道心，达成澄明心境的功法。

　　越云天的手颤抖地几乎要拿不稳书和信。

　　宗英玄一直沉默地等他看，这时候就劝慰他：“师父从前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闭关之前搜寻去除心魔的办法，找到了这些，他知道之后很后悔当初将你送到凌江镜身边。”

　　越云天神情痛苦：“别说了，别说了师哥。”

　　宗英玄看着他：“所以你知道以后，怎么打算……谁？！”

　　宗英玄抬手一道剑光甩了出去，有人从远处的灌木从中翻身跳了出来。

　　越云天当即将手中的书信牢牢遮住，然后看向那人，发现是一脸尴尬的水洺。

　　越云天顿时就暴躁不已，皱起了眉头：“镜哥让你来的？”

　　水洺马上摇头：“不是，你不必误会，我只是刚刚路过……”

　　越云天飞快地过了一下刚才同宗英玄说的话，发现并没有透露什么实质的东西，于是冷冷道：“滚！”

　　水洺脸上顿时青红交错，转身要走。

　　越云天峻声道：“站住！既然不是他派你来的，你就给我听清楚了，不管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别在他面前多提半个字，我跟他之间的事情，自然有我跟他说。”

　　水洺的脸色更难看了，答道：“是。”

　　水洺尚未离开，越云天就挥手掐诀，设下结界，将方圆十步之内的空间彻底隔绝。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也可以这样做，但是担心凌江镜可能会看到，会更生疑心，此时因为水洺的窥视，怒气上冲，也管不了其他了。

　　宗英玄诧异道：“云天，你很讨厌这个人么？你从前似乎从没有动过这么大的气。”

　　越云天捏了捏眉心，道：“没什么。”

　　语气却已经有几分生硬，也不肯与宗英玄对视。

　　宗英玄看了越云天一会，露出了然的神情，接上刚才的话：“好，既然如此，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云天，你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还愿意待在凌江镜身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