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108、崩毁

　　在越云天这样的旁观者看来，少欣在机缘巧合中唤醒沉睡的奚庄，又扛着丢掉性命的风险救下他，令他得到机会复原修为，少欣对奚庄，是有着救命的深恩。

　　而越云天还没有忘记当初少欣在请求奚庄杀了伽蓬时对他说的那句话，而奚庄当年有杀了少欣的心。

　　这一点在此刻的越云天看来已经无法原谅，不论奚庄对少欣是否有情，若是无情，对自己的恩人动手，是恩将仇报，若是有情，一个残忍到什么地步的人才会对自己的心上人动杀心？

　　而在更进一步地知晓这桩往事发生的前因后果之际，越云天更对奚庄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且微妙的怨恨与鄙夷之心。

　　少欣常年小心翼翼隐藏的天予族人身份最终还是为人所发觉。

　　当年凌远和雪千芳之间的事情只是对外隐而不发，对内，玄霄派许多手握实权的剑尊护教，以及归属依附于玄霄派的前鸿筹派修道者，多多少少有人知道些许内情。

　　而少欣当年解开奚庄沉睡的那个山洞所用的方法，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一直有人在暗中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奚庄将少欣带回玄霄派的时候，恐怕也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会是这样的阵仗。

　　掌门陈伯端率玄霄派十数位护教剑尊，将奚庄和少欣请至玄霄派类似金玉堂的明思殿中，并将少欣的诸多秘密告知给奚庄。

　　先是少欣的天予族身世，奚庄显然知道，然后是有人指出了少欣对奚庄的爱慕之心，奚庄脸色难看，向众人解释，淡淡否认。

　　少欣原本在有人指出这一点的时候，脸色因为惊惧而惨白，在听到奚庄的否认之后，则是如同被轰去魂魄一般。

　　她垂下头，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不去听、不去看周围的一切，所有这些，就像是能不发生一样。

　　很快就有人指出少欣的异样，少欣沉默，再抬头的时候，眼眶通红，但是已经非常镇定，她甚至笑了笑，对着众人淡淡道：“我只是觉得羞愤而已，你们一群长辈，因为捕风捉影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构陷一个少女有不伦之恋。这个话题，这个场景，我是觉得羞耻极了，并且从今往后的余生，都会觉得情爱如同鸩酒，一碰就要人性命，令人尴尬无措到无地自容之境。我是微不足道，诸位位高权重，德隆望尊，难道眼中关注的就是这些流言蜚语、无稽之谈？你们这么煞有介事地说起，不觉得羞耻么？”

　　越云天知道这是语带双关，“情爱如同鸩酒，一碰就要人性命”这句话，分明是对奚庄说的。

　　这样的情景之下，少欣能镇静若斯，越云天已经觉得自己不能和她相比，倘若易地而处，镜哥说了像奚庄那样的话，他要么会心灰意冷、丧魂落魄，要么会先跟凌江镜决裂，周围有什么，他是绝对顾不上的了。

　　但是易地而处，越云天知道凌江镜绝不可能这么做，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镜哥多半会牵起自己的手，一脸冷傲地向众人说：“这是我的道侣，我的私事，就不必你们这些人操心了。”

　　少欣辞锋犀利，已经不留余裕，许多人面容上已经挂不住了。

　　但是仍旧有人疾言厉色，怒斥少欣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有胆量对自己的师父怀有不轨之心，竟然觉得我们纠正你的过错是羞耻？恬不知耻、强词夺理的……”

　　奚庄在此时终于说了句该说的：“够了！”

　　音浪荡开，大殿震动，众人眼中露出惊讶而诧异的神情，看向奚庄的目光，瞬间多了畏惧之意。

　　越云天算是看出来了，陈伯端及这里的一些人的确是心脏，对奚庄一直以来都是排除威胁、趁他病要他命的想法，这是设计给少欣的局，更是设计奚庄的局。

　　可惜，奚庄修为复原了。

　　越云天又忍不住皱起了眉，玄霄派这些年来真是从根上出了大问题，不见多少战力强悍，敢于对魔族出手的修士，反而是将独居一方偏安一隅贯彻到了极致，仙盟中诸多应对方天涯的大事都不见这第三大剑派的参与，而到了与方天涯的那一战中，陈伯端这样的人，竟然还是玄霄派掌门。

　　以少欣的年纪来看，这大概是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么长的时间，奚庄在做什么？他修为复原之后，难道没有好好整顿玄霄派？这么清楚地针对他的局，他怎么会这样容忍这些人放肆，而他又怎么可能会对少欣生出杀心？

　　但很快场上发生的事情就回答了越云天的疑问，在越云天以为少欣这一次的劫难将过去的时候，陈伯端开口了，他说：“师叔，天予族身世，以及她对你的心思如何，都不算重要，至少，与她的生父是前任魔尊昊天比起来，不算重要。”

　　在这一刻，少欣的神情，仿佛是看到了末日之劫一样的灾难，是真正的恐惧到魂飞魄散。

　　接下来周围空白了一刻，越云天发觉自己悬浮在虚空之中，无所借力，他大喊少欣的名字，也无人应答。

　　随后当年情景再现，已经不是在明思殿中，而是在幽暗恐怖的冰牢中。

　　少欣披头散发，身上有重重枷锁禁制，虚弱的不成样子，她的面容憔悴，身形瘦削，目光凝望着空中，呆呆地发愣。

　　当初明思殿上少欣听闻身份被揭穿之后发生了什么，越云天已经无从知晓，但是人在经历最为恐惧的事情的时候，会有可能选择性地遗忘掉这些，越云天不知道此时此刻少欣身在何处，但是他能够感觉得出，少欣甚至不愿意再回忆当年的任何细节。

　　她在冰牢里煎熬了很久很久，越云天知道，如果奚庄保护了她，她不会出现在这里。

　　而冰牢之中，再现的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奚庄出现在沉睡的少欣身畔，颤抖着手去抚摸少女的脸，试图为她消解身上的枷锁带来的痛苦，那枷锁将她的灵力彻底锁住，她扛不住周围的环境，冻得几乎晕厥。

　　少欣没有反应。

　　奚庄脸上现出痛苦挣扎的神情，然后将少女抱在了怀里，给她渡送灵力，片刻后，少欣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淡淡地说：“你来了。”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奚庄“嗯”了一声，说对不起。

　　静默片刻后，少欣问：“他们要怎么处置我？杀了我吗？”
　　奚庄：“我不会让别人杀了你。”

　　少欣闻言，坚决地挣脱出奚庄的怀抱，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向他，说：“别人不杀，你杀么？”

　　奚庄望向她，问：“你想活着么？”

　　少欣的眼中有火光闪烁：“我娘死后，我一直在颠沛流离，挣扎生死，我小时候在很冷很冷的冬天，饿得一口吃的都没有，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我觉得真的好温暖啊，好像睡过去就会一直这么温暖，可是这样我都没有死，我咬破了自己的手，爬起来，跟野狗抢吃的活下来。”

　　一滴泪从她脸上滚落，她问：“你现在问我想不想活着，我倒是很想问你，我凭什么要甘心就死呢？”

　　奚庄伸手，擦去她的泪水，说：“那我会让你活着。”

　　少欣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

　　奚庄接着说：“我会废去你的根基灵脉，这一生你在我身边，我会照顾好你，让你好好活着。”

　　少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有泪落下，但是笑出了声。

　　奚庄继续将她抱进怀中，说：“你可以选。”

　　少欣疯狂挣扎起来，但是丝毫无法撼动奚庄的力量，奚庄等她没有力气，安静下来之后，擦去她的眼泪，很温柔地问：“你选什么？”

　　少欣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半晌，她自暴自弃地笑道：“我不想被废修为，我会老的。”

　　奚庄：“我可以为你炼制定颜丹，到你离开人世的时候，还是会一直像现在一样好看。”

　　少欣轻声问：“你是觉得我好看对吗？”
　　奚庄没说话，少欣接着说：“回答我啊，我不想听你撒谎。”
　　奚庄：“是，你比玄霄派所有的女孩加起来都好看，比我见过的天下所有人都好看。”

　　少欣笑了笑，又问：“你说照顾我，你会娶我为妻吗？”
　　奚庄沉默。

　　少欣：“那你以什么名义照顾我呢？”
　　奚庄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师徒。”

　　少欣闭上眼睛，半晌，绝望地说：“你还是杀了我吧。”
　　奚庄说好。

　　越云天看着眼前的场景，目瞪口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残忍的画面，那些冰冷的字句，刀刀砍在人心上，构成了这样一副荒唐诡异的场景。

　　而当纯净的白光在少欣身畔浮起时，她全身发抖，忍耐了数息，终于还是恐惧地大喊出声，她哭着求道：“停，停，不要，别杀我……”

　　但奚庄没有停下来，少欣全身的力气在飞速流逝，很快她就没有力量继续挣扎，某种界限将至的时候，少欣虚弱地说：“师父……”

　　白光就此湮灭，奚庄没能继续动手，他怔住了。

　　少欣攒够了力气，连滚带爬地从奚庄怀里爬出来，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奚庄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要去检查少欣的情况，但少欣凄厉地一声大喊：“别过来！”

　　奚庄最后转身离开了，少欣爬到玄铁早就的冰牢门前，扒住铁栏，对着奚庄的背影，说：“奚庄。”

　　她这时候恐惧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奚庄听到她的话，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

　　少欣露出一个几乎癫狂的笑，她说：“奚庄，我真的喜欢过你，为你以命相搏过。”

　　“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这么愚蠢了。”

　　奚庄的背影几乎有几分踉跄，他是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画面，便是奚庄当众废去了少欣的灵脉，越云天这才知道少欣因何身体毁成这样，他已经不忍心去看，而少欣像是长了一副铁石心肠，从那之后，被幽囚在玄霄派的时间中，少欣一个字都没有再对奚庄说过。

　　她开始时常常哭，后来常常沉默，沉默了许久之后，她竟成功逃出了玄霄派，个中艰辛，难以道尽。

　　她用一副单薄的凡人一样的身体，向冰天雪域之中孤注一掷地前行，越云天知道她是要去找螭离。

　　但以她的境况，注定无法抵达冰川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