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107、约定

　　越云天从这一个眼神里明白了少欣所想。

　　越云天少年的时候没想过，但如今早已经明白，感情生发于师徒之间，在十四州修道者眼中是何等背德而荒谬的存在。

　　在这一刻，越云天耳畔忽然响起自己青涩稚嫩的声音，当初他问凌江镜：“我需要拜你为师吗？”

　　凌江镜斩钉截铁地回答：“不需要，你以后还是叫我哥。”

　　他想起在他们一起在竹林小舍中睡下的那一夜，越云天调侃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师父比，凌江镜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对当初不收他为徒的决定，说：“那只能说我英明。”

　　越云天眼眶有些发酸，同时有种莫名的笃定，就算是当初他真的拜凌江镜为师，他们互相喜欢，凌江镜也不会在意什么。

　　但幸好也没有，在他眼中，凌江镜最大的辈分就只到哥哥了，哥哥说的话，想不听的话还是可以不听。

　　但少欣显然没有他这样幸运。

　　在无人注目之处生长出来的感情，被镇压在师徒关系之下，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奚庄，变得冷峻而不苟言笑，少欣跟在他身边待人接物，迎来送往，规矩地挑不住半点错处。

　　他们的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随着少欣逐渐长大，两人开始真的越来越像一对师徒。

　　仿佛当年彼此之间的熟悉亲近，克制不住的流淌的感情，只是一场并不存在过的幻梦。

　　而少欣从睡梦中醒来，抱膝独坐于床上，侧头注目奚庄所宿的房间的时候，相较于两年前，眉目之中竟是一种更深的缠绵不去的哀愁。

　　她是在饱受内心的折磨，这其中也包括了隐瞒身世的小心翼翼。

　　从少欣回忆中所见的玄霄派内部并不太平，其中有太多的倾轧与暗流，当年奚庄受昊天重创昏迷之后，他的师侄陈伯端接任掌门，而陈伯端在少欣看来总有种伪君子真小人的意思，两次假惺惺地要将掌门之位让给奚庄，奚庄都拒绝了。

　　奚庄仍旧尽力避世，常常修行闭关，试图复原修为。

　　少欣也很担忧他的身体境况，默默祝祷，祈望他能尽早复原如初。

　　而心事重重的也并不只是少欣，夜深时分，少欣安静地枕在床上安眠，而奚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畔，默默凝视着她的脸，眉头紧皱，目光中有一种深切的忧虑。

　　越云天知道奚庄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而他最后只是将少女放在被子外的手臂轻轻放了回去。

　　在他离开之后，少欣坐起身，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眼中有泪光闪过。

　　越云天这时候想回头看看少欣的情况，但是沉浸于这段记忆许久的越云天，这才发现异样，不知从何时起，少欣竟然已经不在他身边。

　　越云天大惊失色，慌忙地想要寻找，而他一动，周围的场景也迅速开始轮转更替，将他困在少欣过往记忆编织的场景之中，接下来的画面闪过得很快，越云天有时候能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一头雾水，猜都猜不出来。

　　比如他看到少欣进入一间看起来很普通的木屋之中，周围只有山林树木，没有邻居，而木屋之中却布置得十分温馨，里面什么都很平常，少欣独自在木屋中走动，最后从书柜中找出一副保存完好的画卷，打开来，上面画着一个倚在窗前的女子，相貌五官，竟然与少欣足有七分相似。

　　少欣捧着那幅画看了许久，秀眉一直紧蹙。

　　画里那女子是谁，当年的少欣显然不知道，越云天却心念一动，忽然推测到了。

　　这木屋也许正是雪千芳和凌远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画中那女子，应当正是镜哥的母亲，雪千芳。

　　雪千芳和雪灵姬是一对孪生的姐妹，相貌必然十分相似，而雪少欣和雪少成显然更像他们的母亲雪灵姬。

　　也难怪镜哥在见到雪少成的第一眼，会那么惊讶。

　　凌远将自己的身后之事全都托付给湛舍剑尊处理，请他将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都销毁，如此看来，奚庄似乎并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难道他还是有私心，想要保存故友的遗物？那么凌远的遗体……

　　越云天想到诛杀蛛人那夜出现在襄城的黑甲修士，又感到了担忧。

　　但从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越云天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奚庄不可能不对少欣的身世产生怀疑。

　　越云天短暂思索的时候已经错过了许多，他再次被画面中的场景吸引注意，是因为看到奚庄在茫茫雪域之中与一群狼妖作战，那群狼妖的首领修为极深，越云天只大概知道前任妖王祁宣的手下似乎有得力助手是狼妖。

　　少欣跟在奚庄身畔，这一战的前因后果是什么，越云天已经猜测不出来，只看到奚庄将少欣牢牢护在身后，等到他最终斩断狼妖首领的喉咙之后，他背对着少欣，身体维持着原有的动作，凝固数息，随后便摔倒在地。

　　少欣扑上去抱住他，在风雪中哭花了脸。

　　奚庄当然还活着，少欣找到一处躲避风雪的山洞，竭尽全力为奚庄渡送灵力，但是这也并未起到明显的效果，于是少欣就在山洞周围设下复杂的天予族禁制法阵，像是最初见到冰棺里的奚庄那样将他封在了山洞中。

　　少欣似乎并不相信玄霄派，全然没有回到门派中请援的打算，越云天看到少欣孤身一人前往更远的雪域之中，抵达了冰川深处。

　　越云天这才明白，他们本来就应当是要前往十四州的极北之地，冰川雪阁。

　　传闻中有很多灵药至宝、却因为有着修士都无法运用灵力抵挡的酷寒，而成为人迹罕至之所。

　　灵药至宝的存在，往往也伴生着危险。

　　少欣一路上九死一生，而以她当年那样的修为，竟然能活着踏入冰川深处，又采到相传数百年开花一次，几乎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的冰川玉雪莲，在越云天看来，简直是奇迹。

　　飞速更迭的画面中，越云天看到了守在玉雪莲从生之地的，是一条一口能吞下十个少欣的巨大冰蛇。

　　冰蛇的身体融于周围的冰川之中，游动时周围的场景都在跟着共震共鸣。

　　少欣站在冰蛇面前，迎面对着冰蛇泛着幽蓝光芒的瞳孔，全身都在颤抖。

　　他们两之间力量的强弱对比堪称悬殊。

　　但这条冰蛇竟能口吐人言，它看了一会少欣，说：“如果你是要来取冰川玉雪莲的话，请离开这里，我不想杀你。”

　　少欣却从这句话中感知到了机会。

　　她向冰蛇祈求一株玉雪莲，医治奚庄的伤，为此不论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付出。

　　冰蛇不胜其烦，试图以武力逼退少欣，它说：“我不想杀你，但并不意味着我不能杀你，修道者，不要惹怒我。”

　　但少欣仍旧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注一掷。

　　易地而处，越云天完全能够理解少欣的执着，倘若能救到那个人，那么的确是可以不计生死。

　　她只成功躲过了几次蛇形攻击，单薄的身体就狠狠摔在冰墙上，坠落下来，嫣红的鲜血从口中喷出，半张脸上，星星点点都是血痕。

　　少欣抬起头来，有泪水自脸颊滑落，却执着问道：“像你这样避世修行的大妖，你……不想杀我，是因为害怕沾染人间的因果业力，对不对？如果我死在这里，你能不能帮我救一个人……杀一个人、救一个人，会是很公平的方式……求你，他在我设下的禁制法阵之中，用我的血……”

　　少欣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如同风中熄灭的灯烛，最后彻底晕了过去。

　　在她模糊的视线之中，巨蛇游到她身畔，光影浮动，似乎幻化成一个人形。

　　少欣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冰床上，但她只觉得从身体深处有融融热意流淌，一点都不觉得冷。

　　“你现在试着修行，境界或可提升。”清透而稍嫌淡漠的声音传来，少欣起身去看，看见了化作少年身形的巨蛇。

　　少欣一眼就能辨认得出，因为那少年有很美的一双冰一样的眼睛。

　　少欣于是听话的闭目修行，日夜更替过一次，等到灵力在灵脉之中运转完，她发觉自己不仅身体彻底无碍，修为竟是更上一层。

　　少年一直守在少欣身边，此时见她已经无碍，就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没有杀了你。”

　　少欣沉默了一会，起身，向着冰洞之外走去，而她在将要离开之际忽然回头，正对上少年来不及移开的目光。

　　少欣问：“你是从降生之日起就在这里吗？”
　　少年有些诧异，却如实答道：“是。”

　　少欣：“那你为什么会说人的语言？”
　　少年仍旧回答：“有人也像你一样，来过这里。”

　　少欣：“那你给了教会你说话的那人玉雪莲吗？”
　　少年这时才察觉到少欣的意图，不耐烦道：“请不要试探我，我不会再告诉你什么了。”

　　少欣沉默了一会，然后转身走回到他身边，说：“我觉得你很孤单。”
　　少年有些恼羞成怒：“我说过，不要试图猜测我。”

　　少欣：“我们做一个交易好吗？请给我冰川玉雪莲，我救到想要救的人，就会回到你身边陪伴你。”

　　越云天不知道少欣是如何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孤单，但是她最后所说的话显然打动了他。

　　少年告诉少欣，他的名字叫做螭离。

　　螭离带着少欣回到禁制法阵封印的地方，奚庄因此得救，甚至因为冰川玉雪莲的功效，彻底的清除了沉疴宿疾，修为得以复原。

　　但醒来的奚庄却不允许少欣留在这里，他没有践行约定，而是承诺日后会竭尽所能，报答螭离的恩情，然后没有给螭离反对的机会，就带走了少欣。

　　在弥天风雪之中，站在湛舍剑上的少欣回头，看到螭离站在原地，遥遥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他似乎是不会御空飞行，而是化身成巨蛇之形，追了一段距离。

　　少欣在风雪掩盖之中最后看见的情景，是那双幽蓝色的瞳孔中，显露出迷茫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