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十四州》兰雀蓝

104、幻象

　　“在山顶，走。”

　　越云天压抑住激动之心，声音也难免轻快上扬的得意，因为这也足以证明，凌江镜成功从幽冥境中离开的事实。他们是用他所说的办法，才能走到这里，东方宇明和龙焕当年见到的人，本就是司月伦假扮的。

　　而也即是在跨入仙山的一瞬间，越云天感到身体灵力充沛，全身舒畅，而他对霜华的感应也立刻清楚了起来，他马上就知道，霜华一定就在山顶。

　　越云天试着召回霜华，但是霜华上如有万钧之重，他能感受到霜华听到主人召唤的挣扎，但是仍旧无法回到他手边。

　　而龙焕此时干脆利落地化作龙形，载着三人，他的妖力也完全不再受阻，金色龙身蜿蜒而上，只是须臾之间，便冲开山云雾气，飞至峰顶。

　　但是在他们踏入峰顶的那一刻，前方的景象又迅速发生了变化，点翠峰顶明阔晴朗的天色，变成了罡风怒卷，阴云密布，雷电交加的景象。

　　半空之中，一道魔气环绕的身影站在那里，看不清楚相貌，但是凭借周身的威压和气场，足以让人判断清楚，这魔头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

　　东方宇明大惊失色，龙焕立即手持日月神戟挡在他们面前，越云天却马上叫住随时准备冲上前去对阵的龙焕：“等一下，站在这里别动！”

　　此时被周围环境惊诧到脸色苍白的少欣也发现了，她轻声说：“那应该是……幻象。”

　　仔细区分之下，四人所在之地的眼前不远处，有空间细微扭曲的光障，随风波动，而光障之中的场景，仿佛一幅展现在眼前的会动的画卷。

　　那魔头对峙的另一边，浓云黑雾中现出白光，随后那带着一点金色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阴翳驱散，现出一个人的形象。

　　那人青袍广袖，长发披散，手中执剑，身形瘦削，整个人却如山岳一样岿然不动，那清隽相貌，依稀可以看出与徐菲相似的地方。

　　“掌门师伯……”越云天震惊地喃喃低语。

　　“你我已经纠缠百年之久，”幻象中的魔头率先出声：“如今，是到一个了解的时候了。”

　　徐介恺剑指魔头，声音温和，并不像是要决生死，他说：“请。”

　　越云天先前听凌江镜提过，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掌门师伯与境中天魔之间的决战，此时徐介恺在幽冥境中蹉跎已近三百年，是金丹后期的修为，为了将足可灭世的天魔杀死在幽冥境中，师伯像师祖当年殉道一样，与那魔头同归于尽。

　　他来不及思索什么，掌门师伯和天魔的身影已经淹没在刀光剑影中。越云天见过无数场大战，却还没有见过哪一场是像这样，这场大战的场面，让他在明明知道这是已经发生在过去的事情，仍然凝神屏息，不敢稍动。

　　原来金丹级别的对战会是这样的，正如凌江镜曾经向他所形容过的，山川失色，风云凝滞。

　　到此境界的强者，已经可以控制神域，而所谓神域，便是识海之中的无垠空间，随着域主心念所动而改变，倘若能将对手的神识拉入自身所在之域中，便能在自身的主场上对对方发动至为强势的攻击。

　　而他们的对战，将会是肉身与神识之间的双重对决。

　　那天魔身畔的魔雾之中，隐约现出内部是重重锁链的域，那像是一片无法逃脱的深渊，只是一瞥之间，就能令人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而徐掌门的身后，则是太极图巨像，其中流转着的虚空之境，是如同沧云小筑之中那样的广袤星辰。

　　天魔手中所持的是一把比他自身还要更长的魔刀，他发起的第一招就彻底震撼了越云天的认知，天魔腾空而起，蓄力停顿，然后一瞬之间闪现而至，在一个眨眼的时间之内，三段连刀，挥舞出数十段刀气，究竟是多少，越云天凭借此时的眼力，数不清楚。

　　越云天根本想不到应当如何躲开。

　　而徐掌门的身形虚闪三次，全数躲开，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用沧云剑第二十七式万法归一，以招式质朴但强绝的一剑，斩向天魔。

　　剧烈光芒暴涨，神域之中，星河晃动、魔渊倾塌。

　　两人的神识交锋，也同时在这一招之中。

　　这仅仅只是他们互拼杀招的开始，但已经能清楚地看出彼此对对方招式的熟悉，令人无法猜测此前他们已经交手过多少次，而这一战，更像是一场宿命的对决。

　　其后的场景，越云天目不暇接。

　　他亲眼看到了金丹剑修在性命相博之际展示的沧山派剑法，看到从神域之中应召而出，具象为实体的金甲武神，看到天魔身后虚化的一只巨大血瞳，将周围的一切污染成杀戮、怨念、贪欲、憎恶交织的弥天混沌，以及如水波般晃动的光障之上，万千太极图轮转，射出剑光，刺破一切阴翳与混沌。

　　不知从何时开始，越云天的神识似乎也被拉入这战场之中，等到他惊讶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迅速就被身在战场之中的视角所进一步的震撼，他是被无形之手牵引着神识，试图感知清楚这场对战之中的每一个细节。

　　接着，他的耳边响起两人的声音，他仔细去分辨，那交谈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的乱流，既包括两位大能对战之际的神识碰撞，亦包括从过去所传来的声音……接着是画面。

　　“试图阻止我，是你的愚蠢。”

　　“我仍旧如过去所说，绝不会让你离开此地。”

　　“我本来认为你我联手，共同离开此境才是最好的选择，承认吧，你比我更想回到此境之外的地方。”

　　“你动摇不了我的决心，故土之中，有我想要守护的人。”

　　“你的记忆已经彻底复原？”

　　“境中三百年，前尘旧事，已如浮生一梦。”

　　“那你……”

　　“我的坚持与你一样，都是为了心中的道。”

　　“如此说来，我倒是该将你视做知己。”

　　“我们本就是宿敌，知道彼此，正是对决的一部分。”

　　“你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此战与将来亦如过去千万次对战一样，即便你不会厌倦，终究我们之中，会有人先突破境界。”

　　“此战……未必。”

　　随着徐掌门这句话音落下，越云天的神识仿佛附着在徐掌门的视角之上，开始在过去之中穿梭，他感知到了浮现在徐介恺心中的些许记忆。

　　一个女子站在山崖之上，头发简单的用一根木簪挽起，一身白衣，在风中飘动。

　　她的背后是晴朗长空与苍翠青峰，而她手中执一柄淡淡光芒流转、有若月华的剑，微笑着说：“师哥，再来比试一场？”

　　随后比试剑法的不止他们两人，越云天还看到了他的师父顾裴之。

　　接着，场景轮转，就变成了一间房屋之中，是徐掌门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下“苏莹”二字。

　　有人从门外进来，越云天心跳一滞，他看到少年时的凌江镜，气质依旧是冷峻的，相貌却比现在要青涩太多，他规规矩矩地走过来，端正行礼，目光在纸上扫过一眼，略略停顿，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徐菲用柔软的声音说：“凌师哥。”

　　随后画面更替得越来越快，越云天只能捕捉到许许多多的场景在他的面前一闪而过，他看到师父在对着师伯发怒；看到一名脸色冷酷憔悴而酷肖凌江镜的人对徐掌门在说什么，而那之后，就是徐掌门牵着年幼的凌江镜走上定山殿；他看到徐掌门坠落入幽冥境的那一刻，在半空中站着的两道人影，一个是方天涯，另一个则是扮成师父形象的方天泽；他还看到无数徐掌门与魔族征战的场景；还有沧山派后山的镇魂四象被打开，以及徐掌门在深夜时分独自在桌案旁看门派卷宗的画面。

　　一次是苏莹来了，那场景就很温馨，后来便只有他一个人，萧索的深夜，令人感到难言的孤寂与凄苦。

　　无数徐掌门的记忆以画面的形式闪动过去，越云天目不暇接，而在忽然慢下来的场景中，是徐掌门沉默地抱住闭着眼睛、仿佛是睡去的苏莹，随后，苏莹的身体在他怀抱之中一点点虚化透明，直至彻底消失。

　　接着，是天际之中震动四海的一剑，高耸入云的山峰迎着势若飞星的一剑，湮灭一切的光芒吞噬所有，无论什么都在那强光之下显得黯淡，什么都看不清楚，而一切仿佛陷入了沉寂，进入了短暂的暂停之中。

　　接着，山川崩毁，岩石坠落如雨，无尽光尘逸散，声浪裹挟一切。

　　那是徐掌门记忆中瓮远帆师祖与昊天同归于尽的一剑，而于此同时，这一剑也和幻象中重现的景象重合。

　　是沧云剑法第二十八式，天地同悲。

　　魔气消散的那一刻，越云天听到天魔不甘心的叹息：“这……不是终局……”

　　但他的身形与周围的深渊一样崩毁消散。

　　天空中的阴翳散尽，充沛的灵气蒸腾，磐岩重聚，汇成点苍峰云岚环绕的秀丽美景，从脚下之地开始，延绵堆集，草木破土而出，于眨眼之间生长绽放，将山岩刷成苍青翠色。

　　徐掌门的身形不见丝毫晃动，他踏空而来，落在山顶，缓缓坐下，留下如同山岩一样岿然不动的背影，镜华剑就那样安静地躺在他的周围。

　　恍惚中他听到徐掌门喃喃低语：“镜儿，如果十四州中还有人能找到这里，那一定会是你……”

　　至此，先前附着于徐掌门视角上的神识逐渐消失，就好像从画面之中淡出远去，灵魄归位，越云天从恍惚中醒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手的水泽。

　　他怔怔地转头去看少欣、东方宇明和龙焕等人，看到他们也难掩震撼神色。

　　而接着，幻象中凭空出现了凌江镜的身影，形貌与越云天所熟识的凌江镜别无二致，越云天一愣，几乎就想要追上前去。

　　但少欣马上抓住了他，说：“你看。”

　　凌江镜垂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能感到他那压抑着的情感，随时都有可能会爆发出来。

　　他跪在徐掌门的遗体面前，接着，徐掌门的身体开始化作无数金光消散，镜华剑瞬间变成尘屑融于山岩，而空中浮现出一枚金丹和一卷漂浮的记事卷轴，凌江镜将这两样遗物收入手中，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其中有吞噬一切的戾气与恨意。

　　越云天恨不能再多看一眼凌江镜，他不知道他那时的心境如何，他也不知道徐掌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起了诸多景象之后，是否会认为，唯一的师弟是害他堕入此境中的凶手。

　　一切都已无从知晓。

　　而所有画面就此消失，光障散去，眼前只有空无一物的山崖，作为见证曾经发生的一切的存在，在漫长流淌的时间中于此缄默，等待着将来被风侵雨蚀，直至彻底消失的命运。

　　山崖之畔的高空中，逐渐显露出连接未知虚空的法阵，法阵之外形，仿佛一只正在注视着他们的巨大眼睛，形迹边缘浮光万千，而其中则是无尽的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