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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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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么。
她是一个很神奇的生物。
能因为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开心,也能因为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发火。
记得一次筹备年货,妈妈买了糖块,打算招待她那掰着手指头数都嫌多的同事朋友,但是买的量比去年的量少了一半。
这和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妈妈是最好面子的,即便做着最脏、最累、最细碎的工作,也要在同事面前表现的体体面面的。
她会买很多进口的巧克力糖、花生炼乳糖、怡口莲太妃糖,以及价格偏贵的小白兔奶糖、传统的徐福记酥糖、泰国橡皮糖等等等,都是数一数二的牌子,对于我们家来说,很贵,但确实很好吃。
那时候,有两个女同事和一个男同事来家里做客,下午四五点的样子,妈妈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准备迎接客人。
记忆里,妈妈好像一直没有什么朋友,所以,特别在意每一次同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总是卯足了劲儿,宣传自己。
除了精心准备的糖果,妈妈还会提前做好各种小点心,应季水果口味的雪媚娘、加了榛子花生碎碎的小曲奇、葡式蛋挞、蝴蝶酥、豆沙饼、炸花团,等等等等,作为招待客人的“主菜”。
“哎呀,你真的好能干啊!”
“天啊,我们真的只是来坐坐而已!”
“哇塞!我可以吃一个吗?看起来好好吃哦!”
听见客人们激情满满的称赞声,妈妈陶醉其中,羞红了脸,脑袋却压的低低的,将几个点心盘子往客人怀里使劲推推。
“喜欢就多吃一点,不用客气哦,都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以后想吃了,可以随时来做客。”妈妈道。
这两女一男后来经常来,每次来,都让妈妈忙的不可开交。
“哎呀,我的好朋友又要来家里做客了!我得马上准备起来喽!小醪。”妈妈笑着道,围上她那件窄窄的小围裙,带上防止头发掉落的塑料头套,还有一次性乳胶手套,正式的不像是要做点心,倒像是去做什么危险系数很高的化学实验。
妈妈一边打着蛋白霜,一点摇头晃脑地哼着歌儿,对我道:“你知道吗,小醪,我真的很高兴有人喜欢吃我做的点心!”
秦勉也很开心,她也很喜欢妈妈做点心,不是因为享受甜点从无到有的过程,也不是为了赞美那给冰冷冷的面团,镀上一层金黄色的美拉德反应,而是单纯嘴馋,喜欢偷吃。
每次因为秦勉那一只偷偷伸向点心盘子的爪子,妈妈可没少揍她。
秦勉的心智不够成熟,总是能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吃的喝的诱惑,所以,每次要正式接待客人的时候,我都让她藏起来。
妈妈想的也和我一样,当客人们的敲门声响起,她总会先溜进房间,把我怼到主卧的墙角,两只手搭起我的两只手,带了美瞳的眼睛乌黑乌黑,像两个平行世界里的黑色月亮一般,对着我,让我不敢妄动。
妈妈悄悄的对我温声道:“小醪啊,不要让你姐姐出来好不好。”
我问,为什么呢?
妈妈道:“她会搞砸的,只有你才能让妈妈体面,让妈妈的朋友称赞我。”
我一错不错地盯着妈妈的两颗黑色眼珠,那两团乌黑大概在我的眼睛里也能看见,像落下了两团烟疤一样的黑影儿,噬魂摄魄。
我说,好,我把秦勉藏起来,让蜘蛛陪她玩儿。
妈妈笑起来,眼睛里的白色更少了,变成了两轮黑色的月牙儿。
“真乖,果然是妈妈最喜欢的宝贝儿。”
妈妈哒哒哒地跑去开门了,愉快地和同事们问好,请他们落座。
我依然静止在原地,头梗着,眼睛平静地斜向卧室的一个黑色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不堪重负的简易衣架,挂满了妈妈的各种外套,衣架和衣柜中间的黑暗中,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儿。
“吃吧。”是秦勉在说话,她蹲在地上,裙子里兜了很多点心和拆封的糖块,她把曲奇掰下来一角儿递给另一个更小的黑影儿,对它道:“吃吧,很好吃的,是我妈妈做的哦。”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那东西又开始蠕动它烦人的口器了,像一朵深海里的黑色海葵,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咀嚼着干巴巴的曲奇,酥酥的渣滓掉了一地,像糖浆里爬满了粘住手脚、舞动触须的蚂蚁。
我不耐烦地撇眉,道,秦勉,你能不能乖一点,不要把渣渣撒的满地都是,管好蜘蛛。
“嗯。”秦勉哼哼道,发出撒娇的旖旎声调。
喂!我是教育她唉,她哪来的脸哼哼唧唧。
秦勉往心口掏了掏,向我看来,有点委屈地接着道:“你怎么变得和妈妈一样了?”
我真想翻个大大的白眼,什么叫“我怎么变得和妈妈一样”,我怎么可能变成那个蠢女人的样子?我走的每一步每一脚都完美的和那个蠢女人错开了好嘛?
切,懒得管你,我道,看好蜘蛛,别出来烦我!
秦勉只看了我一眼,眼睛就长在了蜘蛛上。
她从心口又掏出了一只蜘蛛,这只蜘蛛更小一点,大概是原来那只蜘蛛的小崽儿,有一朵更小的黑海葵。
“你看啊,小蜘蛛也是个有妈妈的幸福小崽儿了。”秦勉道。
“小醪!!”在同时,门外传来妈妈的吆喝声:“小醪出来!见过叔叔阿姨!”
嗐,我只好摸了摸秦勉的脑袋,嘱咐她看好蜘蛛,她没理我,专心在数小蜘蛛的眼睛。
那个叔叔又来了,那个和妈妈一样在大排档工作的男同事,听说是妈妈的上司。
自从在大排档见过他一次,他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像块过期的狗皮膏药,真恶心。
呵。
妈妈拉着我的手和我介绍那两个女同事,让我叫人,我甜甜地道:“阿姨好,阿姨都好漂亮啊。”
两个女同事开心地笑了起来,效果达到了。
“这位我们见过啦。”妈妈道,掰着我的肩膀看向那个叔叔,我愣愣地看着男人眉飞色舞的样子,飞快地笑起来:“叔叔好!我们见过的。”
“是啊,见过。”男人眯起眼睛,一根手指抚了抚下巴上的胡茬,大概是摸得不太带劲儿,又整只手用了上去,摸了摸嘴。
我看见他手缝里的嘴角勾了起来,他大概想摸我的头,或者摸我的脸,因为我看见他另一只手不安地在西装裤上敲击着。
但是他没有,因为妈妈把我往后飞快地带了一下。
这是之前的事了,后来,那个男的已经被他的原配老婆抓住,结果不怎么美丽,如果秦勉能管住她的蜘蛛的话,对于这件事,我应该可以更幸灾乐祸的。
说回糖少的那一次,那是妈妈被男人甩掉的后一年,妈妈换了新的大排档工作,每年过节照例会接待新同事,但妈妈却怎么也找不回原来那种幸福的感觉了。
新同事看妈妈人傻好欺负,隔三差五就来蹭饭,我们家实在消耗不起,就只能偷工减料。
秦勉那个样子,真的不适合让妈妈在同事面前树立一个好形象。
秦勉窝在沙发上扒拉着装糖块的塑料南瓜,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今年买的糖比去年少一些哇?”
妈妈神情诡异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同她搭话。
那天的中午吃了粉条炖白菜,冬天的北方,这是家常必备的菜品,有时候能家常到一天吃三顿。
可能在物资匮乏时代长大的大人看来,小时候馋一顿都吃不到尽兴的菜,现在能一天吃三顿简直不要太幸福。
但在小小的秦勉看来,一天三顿都重样的吃吃吃,这简直就是“折磨”。
秦勉挑拣了一番,小声嘀咕道:“怎么又吃白菜啊……”
妈妈憋了一天的坏心情在此刻决了堤。
她一把抢过秦勉的筷子,大声骂道:“爱吃不吃,不吃滚!!大过年的,能不能不要说少少少、怎么怎么怎么这种糟心话啊?!我真是要被你晦气死,我怎么养了你这个霉运玩意儿?!我这一辈子的劳碌命就是你们说出来的!!”
秦勉为了她的童言无忌付出了代价,我也不怎么快乐。
我努力控制住眼眶里打转的生理性泪水,飞快地吸溜着碗里的粉条,把脸埋的很深很深,生怕晦气的泪水落下会被妈妈发现,她又会咄咄逼人地追问我。
“哭什么哭!?我就问你们哭什么哭啊?!有什么好哭的?!有事说事,一天到晚的就知道贱眼泪!!”
所以还是笑好。
一张笑脸,谁都喜欢。
妈妈在厨房煤气灶后的瓷砖墙上,贴了灶王爷。
灶王爷面带憨厚的微笑,手握玉如意,左右各有几个小仙童,两边配文:“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她用一只铁盆盛着,在厨房的地砖上点燃了一沓黄纸,用一张压扁的牛奶纸盒垫着,在火焰的见证下,跪下,叩了三个头。
“你们俩也来叩三个。”妈妈道,青烟汹汹的颜色和味道从厨房里涌了出来,弥漫在客厅里。
我和秦勉走进厨房,并排着跪下,一起看了灶王爷一眼,对着胡乱舞动的火盆,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来时,妈妈用筷子挑了一些新包出来的肉包子馅料到地上,表示对神明的祭奠。
她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招呼我俩过去。
大概是给灶王爷恭恭敬敬地磕完头,下一年的好运气已经到账了,妈妈显得很开心,眼睛笑眯眯的,非常的好看。
她从围裙的前兜兜里掏出了两个红包,先递给了我,让我再把另一个递给秦勉,她道:“这是磕了头,灶王老爷给你们的,让你们往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呀,都能取得一个好成绩。”
“好的妈妈。”我笑道。
尽管妈妈偶有情绪不稳定、喜欢用拳脚收拾秦勉的时候,但是,只要在逢年过节的关键时刻,她都会变得特别的温柔、大方,会和我们说很多很多祝福鼓励的话。
就为了这一年只有几次的甜蜜时刻,我也愿意和妈妈一直一直地生活下去,为了她,我愿意一直笑下去。
请保持微笑吧,为了为数不多的爱和温情,因为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