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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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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勉经常因为我会笑、会讨人欢心而向我投之以钦羡的目光。
对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也不想笑的,我也宁愿什么也不干,就像她一样,只要妈妈脸色一凛,手刚抬起来,还没开始揍她,就开始愣愣地杵在原地,泪珠子不要钱地往下砸。
活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失去了羊群的拥护,正在独自面对恶狼的环伺,一副自顾自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到头来不还是免不了一顿胖揍。
当然,还是笑更难些。
它是一种主动的、需要调动自身能量来完成的“高难度动作”,不像哭泣。
天下哪个人不是一出生就会哇哇大哭的啊?
有一次,我想喝水,艰难地端起热水壶往水杯里倒,却不知道怎的,水满了,都溢出来了,还没有把水壶正过来。
热水涌出鼓鼓的白色蒸汽,滚烫的热水从杯子里满溢到了桌台上,又顺着冰凉的大理石桌沿,滴落到了地面,和我的一双赤脚上。
我快速把水壶放回案板上,用手摸了摸桌子上的水渍。
好烫。
“你在干什么?!”
妈妈听到厨房哗哗的水声跑了过来,惊恐地看着我。
如果是秦勉,我猜她肯定在说话前就把“横踢脚”交出去了,再不济,也会揪起秦勉的领子,把她轰出厨房,让她一天不能喝热水。
但是她不会这么对我。
因为我会笑啊。
我不好意思地一顿首,把精心排练的笑容迎上去,灿烂地像个刚从山巅飘出来的小太阳。
我道:“对不起啊妈妈,手滑了,给弄撒了…………哈哈哈。”
“你看看你。”妈妈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
她一脸忧心地走上前去,握住我的手,放在水龙头下,用冰凉的水,对着我的手一顿冲。
“你这要烫着手怎么办?烫着右手又怎么办?怎么学习?这不是耽误事吗?”
妈妈的手上的力道很轻柔,轻轻地揉搓着我小小的、指节修长的五指,就像很小时候,她会把我揽在怀里,掰着我的手掌玩儿,一个字一个字的叫我数数,还会温柔地贴着我的耳边说话。
“小醪啊,你要乖啊。”
“要听妈妈的话。”
“妈妈会一直喜欢你的。”
“妈妈会一直喜欢小醪的,只要小醪听话。”
是了。
我一直在听你的话,不是吗?要不是你是我妈妈,我唯一的不能改变的母亲,我还会听的安排么?
为了符合你的期待,我做足了努力,要乖巧,要聪明,要无所不知,要什么都好。
要不会去“抱怨”。
妈妈她那么羸弱,那么娇小,那么命途多舛,她把能给我的都给我了,我还要抱怨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脸去抱怨东,抱怨西呢?
尽管妈妈会突然发疯,火热的巴掌和冰冷的鞋尖会像尖锐的矛箭一样剁在秦勉身上,将秦勉万箭穿心,捅成一只人形的漏勺,秦勉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只会光下雨不打雷的落下平静的泪水。
但,那股疼痛,还是会一点不落的出现在我的身体、皮肤、血肉上。
我看着她在客厅被打,听着那吼吼吒吒的动静,没有参与那场暴怒之战。
夜晚,客厅的灯曝明得如同白昼,晃的人如同被剜去双目时,最后一眼看向光明,必须狠狠地眯起眼睛。
次卧的房门咧开一条小小的、狭长的缝隙,光从外面打进来,像菜刀亮出的一道明晃晃的刀锋,切割向黑暗的室内,抡在抱成一团的我身上。
我觉得,秦勉真的什么都不是。
她好懦弱,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会甘心被打、甘心被欺负,因为她害怕唯一的亲人会弃她而去,然后她孤苦伶仃,独行于世,无所傍依。
如果她足够强大,她就可以赡养母亲,让母亲不必被外界的流言蜚语干扰了心情,让母亲可以有很富裕充实的生活,每天都笑口常开、过她喜欢的温婉小女孩的日子。
秦勉觉得,只要妈妈喜上眉梢了,就一定也会善待自己,对她好。
但是,秦勉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也还是个小女孩呢。
就算要长大,也不是一下子就长大了的,还要好多好多年,好多好多时间。
而且,长大了就能好了吗?
长大真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过程,变成大人真的好麻烦,想要改变现状也好麻烦,秦勉能做什么呢?她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妈妈必须讨厌她,她必须让妈妈讨厌。
而我,必须被妈妈喜欢。
我如此想着,心中竟有一种快乐而可恶的感觉升腾而起,因为妈妈虽然恨极了秦勉,却爱惨了我。
心中有异样的感觉,痉挛也让人感觉奇妙,让我想放声大笑,秦勉被揍,我竟然想笑,哈哈哈哈哈哈,她好可怜,我真可恶。
但这真的不能全赖我,是秦勉送给我玩儿的小宠物在挠我的痒痒,还是用八只手挠的,我真的忍不住笑。
哦,我说出来吧,秦勉她不会介意的,她的宠物是一只蜘蛛,黑色的,就是从小长在她心脏肌肉上的那一只。
这只蜘蛛很聒噪,它非常喜欢唱歌和工作,它一开始唱歌,那势必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地嚷个不停,将我的两只耳朵塞得满满当当,听不到一丝一毫其他的动静。
如果它一开始工作了,那就会从它不断蠕动的,如同黑色海葵一样的口器中,吐出千丝万缕的白色蛛丝来,捆扎着我的五脏六腑,以此为支点,织出一张无比精密的大网。
它每次工作,都会吸引我的注意力,它实在是太勤劳了,忙东忙西,耸动它细细的腰肢,抖动它黑色水滴般的圆肚子,不停不断地分泌出坚韧的白丝,先扯出一张放射性的几绺,摆成一个圆,再把一根一根的蛛丝绕着圈子织在上面,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啊!我竟然看得入了迷,忘了去关注门外的秦勉了!我想要苏醒,蜘蛛却把我叫住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它蠕动口器,问我,想要一张刚出炉的网嘛?很结实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它的话,它是秦勉的爱宠,怎么说织的蛛网也没有我的份儿,但蜘蛛密密麻麻的眼睛泛着无比真诚的光芒,不想对我开玩笑。
我说,我想要,非常感谢。
它点了点头,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八只尖尖的蛛矛一下一下戳着我的内里,像踩在柔软的棉花上。
它把新织出来的蛛网像摘下一副价值连城的绘画作品一样,摘了下来,然后,裹在了我的不断搏动的心脏上,蛛网裹上去后,蛛网上精美的花纹也跟着搏动起来,漂亮极了。
我沾沾自喜,因为我也有了蜘蛛的礼物,我盯着心脏欣赏了好久。
却恍然发现,那新的花纹下面,怎么还有一层蛛网的花纹?
两层?等等,是很多很多层的蛛网裹挟在上面。
我的心从来没有过蛛网啊?又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层层堆叠的花纹的呢?
我开始疑惑了。
这还是我的心吗?我怎么不认识它了。
它好像一盅碎的体无完肤,但还没粉身碎骨、化为齑粉的破旧陶器,还在以薄弱的活力,痉挛着,生存着,搏动的无凭无据,没有喝彩。
我醒了。皮肉上的疼痛如梦方醒,再次顺着毛孔,爬满一身,像被万蚁啃噬,我开始讨厌这种勤劳朴实的小动物了。
秦勉还在挣扎,挣扎着请求母亲的饶恕。
如果,如果真的有书上说的那种上仙飞升必备的“雷劫”就好了,上仙们在凡间受苦受难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得化开悟。
顿时天雷滚滚,乌云密布,一道惊雷乍现,直直冲上仙劈头盖脸轰去,瞬时,麻雀变凤凰,凤凰升神格,早日摆脱苦海,架祥云瑞彩升天。
如果真的有,那我一定天天拉着秦勉去屋顶守着,折断那根碍事的避雷针,让那一道惊雷劈裂我们的身体,获得惊世骇俗的“长大”。
但是,危险动作请勿模仿,物理升仙,只会收获化学层面的体无完肤,上仙们都扛不住的天雷,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经历的。
人啊,真的就是慢慢的折磨,没有那一雷遭过,瞬间柳暗花明的命啊。
那一道天雷大概是在心里吧,我想。
但是,但是,秦勉的心已经不知道碎了多少瓣儿了,为什么还没有升仙呢?如果天雷还没到,那她一颗从小碎到大的心,还能不能遭受的住呢?
“啊!——!!”
门外穿出一声惊呼,我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把头猛地压在膝盖里,飞快地落下两滴泪水,滴在手背上,凉凉的。
我突然意识到,妈妈有时候也是分不清我们俩的……
*
黑色的蜘蛛从心房爬了出来,它好久没有出现过了,此时,它再次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起来,舞动它八只尖锐的蛛矛,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竟然跳起了踢踏舞。
八只黑漆漆的蛛矛互相交叉着,交错着,好像在商量着谁要拌死谁,滑稽极了。
我看着蜘蛛把它一头的眼睛凑了过来,盯着我看,大概在看我的伤势。
我突然意识到,刚才的踢踏舞,是它在逗我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