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并蒂莲》三灭相

5、废物

　　你知道吗？

　　在我眼里的秦勉，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废物。

　　妈妈这个人也是，她把我们俩当成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但又把自己的情绪强行地加在我俩的身上。

　　快乐的时候，她会带我去逛商场、下馆子，用为数不多的工资和老板们风风火火的砍价、购物。

　　你别说，虽然妈妈在工作的时候很腼腆，但是在花钱的时候却相当的雷厉风行，相当有主见，仿佛变了一个人。

　　只要有一件衣服的料子和标配的价格不能满足她的预期，她是一定不会去花钱买的。

　　这也是我和她去逛商场时的境遇。

　　她总是问我：“小醪啊，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啊？说出来，妈妈买给你。”

　　但每次我说完，她翻过衣服的标牌、看过价格后，又会灰溜溜地摇摇头，叹息道：“唉，这个不好，这个不好，这个料子穿了会起球，小醪，我们再看看其他的。”

　　我知道，是价格没有合她的意思，我们家的情况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也没必要撒泼打滚、非要不可。

　　我点点头，平淡地说：“好。”

　　几番游荡下来，到最后，妈妈笑着拎起一件衣服的袖子，对我道：“小醪啊，咱们买这件怎样？又漂亮，又实惠，用料又扎实，怎样样？”

　　我看过去。

　　果然，又是粉色，粉色，粉色。

　　乖巧小女孩的标配。

　　蕾丝边、蓬蓬袖、小兔子图案、配上一串塑料珍珠的装饰，最好还要栓上一颗像小狗一样的喷漆小铃铛。

　　就像总有人质疑为什么男孩子不能穿粉色，为什么男孩子都要勇莽无畏、有泪肚子里咽。

　　我也想问。

　　为什么我就要穿这种……小婴儿穿的衣服？浮夸的形制，没意义的饰品。

　　我是要穿着它满大街的去要奶喝，然后惹人怜爱吗？

　　妈妈愉快地交了钱，把衣服递给我，让我拿着。

　　我抱着那叠衣服，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会给我买这种款式的漂亮衣服啊？”

　　妈妈笑着说：“小女孩就要穿的粉粉嫩嫩的，乖乖巧巧的，才会让别人觉得你家教好，是个好孩子哇。”

　　呵。

　　果然。

　　没意思。

　　我一回家，就用剪刀把新衣服上的所有珍珠、蕾丝边、小兔子绣花拆了下来，扔在地上。

　　花哨的衣服变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讨厌的粉色的T恤，我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妈妈发现了我扔在洗衣机里等着洗的衣服。

　　“秦勉！！！！”

　　她吼道，声音像隔着房门投了个手///雷。

　　“是不是你把你妹妹的新衣服剪成这样的！！！？？？”她道。

　　我趴在门缝，看见秦勉趿拉着拖鞋走出来，脑袋像是有千钧重，沉沉地坠着。

　　“是不是你？！”

　　秦勉从厚厚的刘海里露出眼睛，胆怯地望着愤怒的妈妈，小声道：“……是我。”

　　啪！！！

　　妈妈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将她整个人撂倒在地上，像卸下了一袋愤怒的包袱。

　　秦勉浑身颤抖地蜷缩在地上，像被恶心的铁线虫寄生了，那细细的黑色的长虫从她的疼痛中钻了进去，在她那幼小的躯壳里蠕动，搅拌她的内脏，吸食她的血肉，擓出她的嫩髓，让她痛苦不堪。

　　我的心里竟然升出一股可恨的“感觉”，那感觉井喷而出，冲刷着我的血管，拨弦着我的神经，带来一种细细密密痒痒的升腾。

　　但是秦勉没有哭，她被妈妈拽着头发薅起来，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秦勉无动于衷。

　　对于自己被欺负这件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懦夫！

　　记得爸爸刚死的那会儿，妈妈去火葬场办手续，因为忌讳，就把我俩锁在老房子的里屋。

　　殡葬公司的工人把爸爸待过的堂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去。

　　一张钢筋焊接的床架，几面结实但破旧的胶合床板，那几床灰扑扑的被子。

　　还有堂屋正中的桌子和对门的中堂画，那是四副梅兰竹菊连起来的画，两边贴着对联的左右联，横批“家和万事兴”。

　　梅兰竹菊是去年赶大集的时候妈妈买的。

　　只记得买的时候，塑料质感的彩印画捧起来凉凉的，那梅兰竹菊也不是什么大师之作，大概是PS贴出来的，里面植物的花朵和叶片除了大小，别无二致。

　　我对此只觉得唏嘘，画中的叶子湛绿湛绿，花朵不是澄黄就是嫣红，没有雅趣，只有艳俗，妈妈还对此大夸，画了十几块钱，竟然淘了这么个好东西。

　　唏嘘过后，看着那副红艳艳还没有被风吹日晒到颜色暗淡、纸张发脆的对联，我的心里还是会空空的，爸爸这么一死，家里再贴对联，就只能贴紫色的了。

　　我大概是不喜欢紫色的吧。

　　哦，对了，有个很烦的事，秦勉她一直在嘤嘤唧唧，没错，她一直在哭，哭哭哭哭哭哭，哭个没完没了。

　　你说她哭个什么劲儿呢？不就死了一个人吗？不就死的人是她老子吗？

　　我问她：“爸爸活着的时候，你怕的不敢接近，怕爸爸像揍妈妈那样揍你，怎么他好不容易病死了，你又开始猫哭耗子了？装给谁看呢？”

　　对了，这件事也有说头。

　　爸爸腿脚尚且灵活的时候，一次醉酒，回来的很晚。

　　妈妈就一直等他回来，妈妈这个女人很……我反正不能理解，大概因为她比爸爸大几岁的原因？

　　她看见爸爸回来了就一直跟在爸爸身边问问问。

　　“你怎么天天去喝酒啊？不要命了？你爹怎么死的你忘了？怎么你爹是个酒鬼你也是啊？”

　　爸爸听的烦了，就要往家外走，妈妈又带着她取之不尽的小问题追了上去。

　　“唉唉唉，你去哪儿啊？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你在外面住哪儿啊？这么冷？唉唉唉，去哪儿去哪儿？”

　　我算是深有体会，中年男人身上总会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自我边界感”，这种边界感通常不容侵犯，边界的位置由他们的心情而定，一旦被触发，那就是唯我独尊的一致对外，妻子儿女都不会放过。

　　爸爸打了妈妈。

　　躯体和躯体，声音和声音，扭打在一起，劣势和优势，勇者和懦夫，都是那么可悲，可恶。

　　爸爸死后的几年，我问过秦勉，你还记得那时候吗？她一脸呆滞，竟然什么细节都想不起来了。

　　她记得有过这回事，但她完全忘记了这场《动物与世界》的世纪大战中伤亡如何、收场如何、结局如何，最后他们俩又是怎么无动于衷地站在我俩面前，扮演爸爸妈妈。

　　那时，他们的“战场”和我俩的睡觉小床只隔了一面薄薄的床帷，床帷总会被莫名的风吹起。

　　掩映之中，就能看见羸弱的妈妈被高大的爸爸摁在地上，爸爸的大手像坚固的捕兽夹一样，钳在妈妈的喉咙上。

　　妈妈一脸惊恐，眼泪横流。

　　我问秦勉，那你记得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秦勉道：“害怕啊，特别的害怕，我记不清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打的是什么阵，什么势，我只知道我自己怕得要死，憋气憋的头皮疼，甚至眼睛都不敢睁开，生怕他们发现我被吵醒了。”

　　我又问秦勉，真的什么细节都想不起来了么？

　　她摇了摇头，但是道：“从那以后，妈妈就开始讨厌我了，我忘记我当时是怎么先开了这个话头问她的了，只记得妈妈怨恨地看着我，像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妈妈说，当时你怎么没救我？我说，我怕爸爸会揍我。妈妈轻蔑地笑了笑，对我道，他会揍你？你是他女儿，他怎么可能会揍你？”

　　秦勉继续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明显激动了起来，眼睛睁的老大，虹膜都在颤动，她的两只手摊在身体两侧，好像不手舞足蹈起来，就不能表达那时的心情似的。

　　她继续道：“你知道嘛小醪，我真的，听了妈妈的这一番话，我真的觉得好罪过啊，是不是，如果当时我没有害怕，是不是，我挺身而出了，爸爸就不会打妈妈了，妈妈就不会挨打了啊，我真的好罪过啊，我好难过，是我让妈妈挨打了……”

　　秦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听起来竟然像一阵讨人厌的苍蝇过境时，发出的嗡嗡声。

　　秦勉没有在说谎，她当时确实很害怕，蜷缩在被子里，把自己整个团起来，像个晒干的虾米，她的记忆没有骗她。

　　我也是在那时，在秦勉的身体里看见“蜘蛛”的卵，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秦勉的心呢，看仔细了竟然不是，心脏的外面怎么会又长了一个心呢？

　　那白花花和心脏错频搏动的“卵包”，紧紧的贴在心脏肌肉上，像挨着地球的小月球，发出银白色的“蛛丝”，将那整颗心包裹了起来，竟如那玻璃裂痕一般。

　　我开始讨厌爸爸了，曾经是对他没有感情，现在是厌烦了，因为他让秦勉害怕了，还让她哭，虽然秦勉很快忘记了父亲带给她的所有的痛苦，但我还是讨厌他，并对所有中年男子带有来自本能的敌意。

　　可能有人会说，好偏激啊，用自己父亲的恶劣行为，去定义世界上所有的中年男人的品行是么？殊不知就是你自作主张，把这些标签扣在他们头上的呢？你才是那以己度人的小心眼！罪魁祸首！

　　对不起，那我真的是很对不起哈。

　　秦勉曾经塞给我一本书，让我看，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深刻。

　　“父亲是所有敌人的原型。”

　　这句话就是我的“答案”，他是我爸爸，且一定是，所以我的眼睛一定会带上他的色彩，这色彩只能主观控制，但私人的客观，不受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