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惊生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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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清明，小城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一夜也不见歇。
师每山山后的一片白杏被打落了不少，有些蔫蔫的。树下积了一夜的雨水，浅浅亮亮的，像小湖，浮着一片挤挤攘攘的白。
山后春和景明，山上却是鸡飞狗跳。
“你他妈的给老子放下！”
秋分叼着个巨大的包子从窗口翻了出去，惊蛰抄着锅铲，怒气冲冲地叉着腰：“一天天的就知道混吃等死，你他妈今年贵庚？！”
秋分三两下窜上不远处的树杈，几口胡乱塞完了包子，摇着食指含混不清道：“嬷到一千，还素个俊嬷灰还嬷骚年。”
惊蛰相当震惊且嫌弃地看着他：“你真他妈的要脸啊，俊美非凡这种词也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你屋里没镜子吗？”
秋分慢条斯理地把东西咽了，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包东西，打开来拈了一片慢悠悠地嚼着，头也不抬：“比不得您粉面桃花，一笑百媚。”
惊蛰眉心狠狠地抽了抽，正欲暴起取老三项上狗头，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鼻腔。
惊蛰一双美目放大了两倍，猛地扭头去掀灶上的蒸笼——空空如也。
他一摔竹罩，吼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操——我鹅呢？！”
秋分早知不妙，溜得比狗还快。
所以芒种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鼻青脸肿的秋分被倒挂在树上，嘴里塞着布团，看上去十分安详。
芒种：“……”
他在秋分热泪盈眶的注视下给人松了绑，见怪不怪道：“说吧，你又怎么招惹人家了？”
秋分终于挣开束缚，活动了一圈胳膊腿儿，然后恶人先告状，楚楚可怜地捏着兰花指，眼里泛起泪花：“他为了一只烧鹅要跟人家反目成仇。”
芒种：“………………………………”
此时此刻，千卷难——
“找到了，这儿。”
怀难预从架子后面勾出一样东西，他拨开系绳，指尖拂了拂上头的灰，探开袋口，两只一并夹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木枝，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花叶，只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灵翳。看上去不太寻常。
颜不期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还记得吗？”
“你年年都要问一次，我也年年都答，还要问？”怀难预把木枝递给他，“记得。”
颜不期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下文，有些无奈地弯起眼睫：“怎么不说了？”
怀难预沉默片刻，伸出手，在他眉心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肩上。
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一丁点的触感。
他说：“你明明很清楚，没必要总是问我。我一直记得，鸥不惊他们也一直记得，那些事情忘不掉也不能忘。但这不代表你就要一直逼着自己面对它。惊蛰都能放下的事，你不会做不到。”
“你只是不想。”
颜不期移开目光，眼神有些空洞。
那真的过去太久太久了。
以至于他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它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那么棱角分明。
怀难预抿了下唇，轻声唤着一个对他来说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
“青岁。”
颜不期猛地闭上眼，唇色变得煞白，少有地沉下声音：“别叫这个。”
怀难预权当没听见，他看着他，说：“一千三百七十九年了，改朝换代之事你我已见过百遍，我以为你会放下哪怕一星半点。”
他只说了短短几句话，却好像已经费尽了所有力气。
怀难预垂下手，直视着面前之人垂落的睫毛帘子。
“放下吧。身为微神，挂碍越多，要背负的劫也就越多，你从来都知道。”
颜不期猝然抬眼，目光直直刺入怀难预眼底。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破碎和沙哑，疲惫、沉闷，却还是带着些许笑意。
“我知道。”
下一秒。
颜不期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挣了一下，随着他的动作，轰如雷鸣的金属碰撞声在云中炸开，霎那间山呼海啸，师每山上方的云层肉眼可见地厚重了数百尺，光线顷刻散去一半。正在山顶掐架玩闹的三人一顿，茫然抬头望向天幕，乌云密布，有电光闪过，如蛟龙入海，触目惊心。
像是天对神的忤逆感到不满，于是陡然暴怒。
是警告，也是威胁。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秋分抬起胳膊挡住扑面而来的雨点，在风里拉住左右两个人，吼了一句：“这是什么玩意儿？!”
雨珠太大了，像冰碴子，砸得人生疼。他们慌乱地躲进就近的得孤亭，看着师每山的青竹被风吹得几乎横伏在地。他们有些站不住脚，抱团蹲在地上死死扣住柱子，根本睁不开眼。
当啷。
当啷。
当啷。
声音浑厚有力，直击鼓膜。
惊蛰太阳穴突突地跳，脑仁发痛：“什么东西在响——”
秋分把他揽紧，吼道：“不知道——听起来像——铁链——”
芒种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是从、天上传过来的——”
惊蛰暴喝：“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卷难内，书卷飞了一地，门窗大开。风雨像是野兽，奋力地撕碎一切。
颜不期眼底猩红一片，声嘶力竭地朝着怀难预吼：“但那不是简简单单的改朝换代，那是柳府上上下下七百一十四条人命！你现在朝外看看，我身上拷着六条天谴链，这就是我的一千三百七十九年！这就是你口中的放下！！！”
他倏地收住声音，像是累了，声音零落一地。
窗外的肆虐蓦然消散。
云开，见日。
“而我从来都不想做什么神。”
——
归去来今天有点吵。
“我□□□□操……要死了要死了，辅助呢？！老三你他妈逛公园呢？！我血条清零了！操！！！”
秋分吊儿郎当地抖着腿：“嚷嚷什么呢，这不来了么。”
他的小女巫一颠一颠，慢悠悠地挪到惊蛰的蛇女旁边。结果不出所料，蛇女应声倒地，惊蛰屏幕上弹出“失败”的字样。
“我他妈……”惊蛰摔了这个月第四部手机，怒道：“会不会玩？！不行下次你来中路我去打野，你他妈在那磨叽什么呢？！连老四都不如，白瞎了老子含辛茹苦教你那么久！”
秋分仍旧抖着脚丫子，像尊憨佛：“嗯嗯嗯嗯嗯……”
芒种夹在两人之间，日常叹息，放下书去和稀泥：“行了行了别吵了，山长一会儿就下来，专心看店成不成啊祖宗们。”
归去来在人间杵了一千多年，从前就这么空空地杵着。他们山长除了放锁，只偶尔下山看两眼，其他一切随缘。
这么个酒肆空有其名，从不见着有人在，也怪唬人的。时间一长，难免生出些荒谬的流言，不过其中确实有些大差不差的东西。
比如归去来的主人的确是两名神仙，还有就是怀难预当年下山给颜不期找救命东西，去了趟归去来，因为走得急，没来得及掩盖行踪，被瞥见了一眼。
传着传着便歪了。有人说他们是管一城百姓平安喜乐的，还建了庙宇，胡乱塑了两个神像，供了香火。
刚开始香火很旺，甚至高过了一些居于九天真正受着香火供奉的神，没少受人白眼。没多久便淡去了一些，但还是有人坚持拜着，多是些是上了年纪的。他们的愿望都不算大，普通人求个平安长寿而已。许是因为心诚，颜不期他们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听到了人们的祈念。细细碎碎的，偶尔掺两句梵音，像山寺里一场不大的雨。
既然听到了，那就总得做些什么。只是他们并不能保常人一辈子，但可以造一个梦，替他们弥补一些遗憾。
所以小庙虽然不大，却留存了数百年之久。直到大概一百年前这片土地一次大动荡，那间寺庙损毁严重，后来无人问津，渐渐地也就被人遗忘了。
不过那处旧址倒是还在某座山上，只剩了一丁点儿木质梁柱和大部分石质地基。神像塌了，到处都是厚厚的尘土和蛛网。芒种他们去看过几次，腐朽的断垣生了霉斑和蘑菇，石墙墙根下生着很厚的苔藓。时至今日，那里仍有些生命在繁衍生息，比如他们曾经看见过在神像遮挡下安稳熟睡的一窝小兔子。
就好像那间早已尘归尘土归土的庙宇，以另一种方式护佑着世间的生灵。
再后来，一切都在迅速地改头换面。人们不再虔诚地信奉鬼神，归去来的存在也被淡忘。偶尔有人好奇多看两眼，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转头走远了。
所以颜不期决定将归去来重新示人，仍旧是酒肆，真正的酒肆。
这里和世间大多数茶亭酒肆一样提供茶酒，只不过其中会混些东西，可以稳心定神，回去之后便是一场好眠。
但那些人醒来之后，会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归去来的位置了。
这是对归去来和微神的一种隐匿保护。归去来偏居一隅，安静得像一个百年。
惊蛰是明面上的店老板，那些来过这里的人们便只晓得，这家酒肆的老板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半大孩子，有两个朋友，常在这里窝着闹腾，大概是一起开家店玩玩的年轻人。
他们不会知道归去来墙上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里装着什么。
他们也不会知道这里三个笑闹的小老板，没有一个真正是人。
吵闹间，归去来门口的铃铛竟然真的响了，惊蛰条件反射地收了闹腾站起身，人都没看清，张口就道：“归去来，有酒有茶，周六周四九九折，周日九折，节假日□□折，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单纯口渴不接待，出门左转两公里便利店，慢走不送。”
他说单口相声似的报完一串，就听得这么一句：“两公里？等走到了先渴死一个？”
惊蛰第一反应是怼回去，一句“爱喝喝不喝滚”都到嘴边儿了又硬生生咽回去，因为他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谁。
“老四？！”惊蛰短暂地惊讶一下，随即又是一张别人都欠他钱的臭脸，尤其针对面前这人：“你怎么来了？”
“我们带他来的。”
芒种闻声探出个头来，惊喜道：“您也来了。”
来者有三，一个是刚才进门就莫名其妙被惊蛰甩脸子的老四，还有两个看上去二十多岁光景，和颜不期怀难预身量差不多。一个笑吟吟的，另一个则是眉眼温润的和善模样，都弯着眼睫。
“这么个卖法儿，能揽着客人么？”其中一个笑了笑，声音轻快，像子规鸟踮脚啄去了露珠。
“本来也不是为了挣钱。”秋分随手扔了手机，向一旁的“黑T恤”抬了抬下巴：“老四。”
冬至应了一声，找了个空椅子坐下，随口问道：“你们家山长呢？”
“还在山上，马上就下来，说有点东西要准备。”芒种乖乖巧巧泡了壶茶，给每个人都到了半杯。
每年清明都是这样，这几个妖魔鬼怪在归去来碰头，然后会一起去一座山。
头一回这么聚着的时候，他们还不大。颜不期先前提过，他和怀难预在诸多微神中有旧识。
就是他们。
野田春水碧于镜，人影渡傍鸥不惊。
当年鸥不惊他们头一回见着三个小孩儿，弯起眼睛张口就来：“哟，您这是知道快过冬了，山里存粮紧张，来给我送预备粮来了？”
说完还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片白牙。
三个小孩儿当即软了两个。
没软的那个是惊蛰，他镇定自若地跟鸥不惊对峙，然后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可以比比谁先吃掉谁唔……”
还没说完就被颜不期捂了嘴。
“这小孩好玩，还挺虎的。”鸥不惊笑着去摸他的头，被龇牙凶了回来。
颜不期：“……”
怀难预：“……”
碧于镜则温和得多，拉过鸥不惊的衣袖轻斥了一句：“别吓着他们。”然后转过头温温柔柔地笑，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只兔子。
三小孩儿头顶一排问号。
这是干嘛？
然后他们面前这个特别温和可亲的神仙哥哥就说了：“没什么东西招待你们，将就着吃。”
芒种原地石化。
秋分两眼一翻就要晕。
惊蛰倒是毫不介意，当即拎了兔子耳朵，照着脖子咬下去。
结果咬下去了才发现，所谓的兔子只不过是哄他们玩儿的障眼法，那其实是一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的山果。
惊蛰咬了一大口生脆的果肉，满脸迷茫。
鸥不惊这个混蛋拍着大腿笑得震天响。
颜不期和碧于镜在谈事情，怀难预则和鸥不惊一块儿不知道在密谋什么，反正神色不太轻松，于是三个孩子被打发去满山跑。
这座山不同于师每山满山翠竹，也没有白子湖。而是长着大片大片的银杏，还有一处山涧，水很清很凉，从山巅流淌下来，干净得像孩子的眼睛。
他们就在这里扎堆闹腾，惊蛰和秋分没闹几下就又掐了起来，掬着水往对方身上泼，吱哇乱叫，像两只猴子。
芒种好好地窝在一旁看一群小鱼小虾，莫名其妙被溅了一脸的水。他愣了几秒，也站起来，加入猴子们的大型水仗。
“嘶——老三你干嘛踩我？”惊蛰呼呼喝喝地跳开，大骂：“你等着，等我缓缓就来收拾你。”
“谁踩你了！”秋分偏头躲了一下芒种，抽空回头：“你站那么远，我腿有他妈的两丈啊？”
惊蛰拧起眉，反应过来了。他和老三离得的确不近，而且老三正忙着和老二互掐，根本顾不上他这边。
那踩他的人是谁？
“不可能啊，我脚上印子都还没消呢。”惊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抬起脚看了看，一个枫叶形的红印赫然烙在上头，在白生生的皮肤上尤为显眼。
秋分他们过来看了一眼，好奇的同时不忘挤兑惊蛰：“哈哈哈哈哈，你这是被鸡脚给踩了吧哈哈哈哈哈……”
惊蛰一脚把他踹进了水里。
就在他们围成圈儿纳闷的时候，一枚石子“嗖”的一声划开山风，直直凿开一块青石，石粉飞溅。
芒种他们惊呼着躲开，惊蛰猝然翻身站起，同时召出一把匕首侧身格挡在胸前，身后护着老二老三。
“谁？！”
没有回音。
那把匕首是鵸鵌一族首长代代相传的随身武器。但它不是寻常生铁，而是天地间第一只鵸鵌的爪尖和一只眼睛
它能生生破开任何屏障，不惧刀劈火燎，能令被其所伤者日夜被灾厄缠身。
可以说是一件大凶之物。
但它也是有灵性的。惊蛰尚且年幼，拿着这样的凶刃太过危险，颜不期怕他没分寸，会误伤别人，于是暂且封住了它的一部分灵识，现在顶多有个毒刃的威力。
颜不期考虑得相当周全，万一他们遭遇不测呢？于是他又多加了一层咒印——如果它感知到了危险，会自行解开禁制。
而现在，惊蛰注意到匕首握柄处的那只眼仁缓缓张开了，它左右看了看，然后变成了血色。
禁制解除。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惊生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