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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中客 ...

  •   芒种忽然想起来什么,拿胳膊肘杵了杵秋分:“老三。”
      “啊?”
      芒种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开了虚实镜?”
      秋分瞬间凝固,筷子间的鱼肉滑落在地。
      怀难预察觉到他的异常:“怎么了?”
      “……没事没事。”秋分捡起那块鱼,就地刨了个坑,埋了起来。然后他直起身,装作认真夹菜的样子有点慌地问芒种:“你怎么知道?”
      既然他这么问,那就一定是了。于是芒种也不绕弯子,他看着秋分,神色颇为怜悯:“那完蛋了。”
      “……啊?”
      “山长已经知道了。”芒种道,“你自求多福吧。”
      秋分:“?!?!”
      他原地裂开,惊蛰凑过来,疑惑道:“嘀嘀咕咕半天了,叨叨什么呢?”
      秋分僵硬地转向他,面无表情道:“我们可能要完了。”
      惊蛰:“?”
      秋分冷漠道:“虚实镜,被发现了。”
      惊蛰:“!”
      “你不是说能多撑一会儿的吗?”惊蛰咬牙切齿地压着声音。
      “我怎么知道这次败露得这么快?”
      惊蛰忍无可忍:“你傻逼吗?”
      秋分气急败坏:“你骂谁?!”
      “你!”
      芒种:“……”

      颜不期搁下了筷子,一抬眼,发现面前三个人低着脑袋涨着脸,死咬牙关嘀嘀咕咕。
      他觉得很新奇,撑着下巴淡淡道:“商量什么呢?慌成这样。”
      惊蛰一惊,差点把碗抖掉:“嗯……没什么。”
      怀难预扫了他们一眼,给颜不期添了一碗汤,开门见山:“可以撤了。”

      三人齐齐陷入沉默。

      ——

      秋分抠着衣角,知道实在瞒不下去了,于是叹了口气,凝神阖目,再睁开眼的时候眼框内一片纯白。
      “散去。”
      整座山抖动起来,似乎他那轻飘飘的两个字带了千钧之力,震得鸟雀乍散。一切轮廓都在虚化,像被谁抹去了。它们延伸出细碎的裂缝,然后破碎,化作点点细噪的粒子向上消散。
      像是长风撞入满山的蒲公英。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师每山的惨状才浮出水面。
      南边的一片竹林乱得不堪入目,断竹横伏一地。
      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坑。
      存放残锁的一间偏屋房顶塌了一块。
      千卷难的竹子裂了道豁口,露出木头茬子。
      颜不期:“……”
      怀难预:“……”
      芒种:“……”

      秋分再次闭上眼晃晃脑袋。自觉地站起来,眼观鼻鼻观心,看上去反省得非常深刻。
      然而颜不期只是扫了一眼,微微皱眉。
      “万物有灵,生息与共。”
      他站起身,烟蓝纱罩下雪白的袍摆一扫,秋分埋下鱼肉的地方发了嫩绿的芽。
      怀难预从袖间摸出一只小瓶,递给惊蛰:“去收场。”

      ——

      有山名师每,其上有大湖。
      颜不期安上一枚新饵,重新把鱼钩抛入湖中,湖面漾起涟漪,一圈绕一圈,渐渐淡了。
      颜不期开口,嗓音千年不变:“一千多年了,也应该让他们知道些东西了。”
      “你想让他们接这个担子?”
      “不。”颜不期垂着眼,仍旧看不清悲喜:“微神不是什么好差,你我心知肚明,我断不可能再将他们拉进这里,不得解脱。”
      既然不是这个目的,那就只能是——
      怀难预瞬间变得五味陈杂:“你决定好了?既然本就不打算让他们久留于此,一千年前又为何把微神的存在说出口?”
      “他们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接不接这个差事,又是另一回事。微神那么多,也不见得每个都像我。身为师长,能教给他们的除了安身立命之本也就不剩下什么了,倒不如狠狠心多说一点,也比蒙在鼓里对神明盲目敬畏好太多。”
      颜不期的钓竿动了动,他微微一愣,没有收回钓竿,而是捡起一枚边缘锋利的石片,割断了鱼线。那一节线很快便被水中的鱼拉入湖心,然后再也无从寻起。

      怀难预看在眼里,他摸出一只埙,凑在唇边,十指轻按,缓缓的埙声古老而悠长,像是从时间深处流淌而来,带了人世间的风雪味。
      风声呜呜咽咽,听上去孤独冷寂。
      不知多久,颜不期终于抬眼,偏过头去看着怀难预,目光悠然缱绻。
      “世味门常掩。”
      怀难预吹完最后一段,目光隔了悠悠岁月,与身旁之人相对。
      “时光簟已便。”
      ——

      惊蛰拿着那只瓶子,翻来覆去,不知道该怎么用。
      “要不直接打开吧?”芒种小声说。
      秋分果断摇头:“谁知道里面会是什……”
      “啵”的一声轻响,惊蛰把瓶塞拔了出来。
      秋分:“……”
      “诶?”惊蛰往里看了一眼,倒了倒瓶子:“什么都没有啊?”
      真的什么都没有。

      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在惊蛰拔掉瓶塞之后,他们眼前倒伏的一片断竹沉下地面,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动作,将它们拖入山的内部。而后,那些折断的东西重新发芽抽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师每山好像突然拥有了心跳。

      惊蛰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明白颜不期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啊。”芒种回过神,怔怔道:“它们都是活的。”
      三人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地,他们齐齐躬下身来,作了一个长揖。
      算是替从前鲁莽荒唐的种种,为整座山郑重地道歉。
      山风入林,惊起万顷林木,云合景从。

      颜不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站在他们身后。
      他看着一手带大的孩子立在风里,久久没有起身。

      他们在山间长了一千年,都从彼此身上学来了一些东西,相知相融。惊蛰有秋分的那一份从容不迫,再烈的性子都能收放自如,矜持而知分寸;芒种学来了惊蛰的珞珞如石,为人温润如玉,却不能为他山之石所攻;秋分身上带着芒种的圆滑教养,四六不着的皮肉裹着一颗八面玲珑的心。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都是快意恩仇的性情中人。

      知世故却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善自嘲而不嘲人,处江湖而远江湖。

      是谓年少风流。

      三人起身,回过头来的时候,颜不期的笑意愈发明媚了。
      他们怔在原地。
      颜不期却还是笑,明晃晃的,像山后那片白杏。

      在他们的印象里,颜不期一直都是浅淡的。他会笑,但从来都是浅浅地弯了眼睫,配上几句调侃他们或怀难预的话。喜怒哀乐惧,他所有的情绪似乎只有淡淡的喜乐。颜不期所有的动作神态都像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他在山中过了好多好多年,永远是半束的长发和烟蓝的纱罩袍。那张脸轮廓总教人看不真切,朦胧隐约的,鲜明锋利的。他千年如一日地数着流年,每天都好像复制粘贴。
      他们惊觉,似乎只有自己在山间兀自长大。而真正的仙客枕在后山树荫下做了一个千年的梦,梦里有青山白风,杏花微雨,还有人间烟火和温酒煮茶。嘈嘈切切的,永远醒不过来。
      就好像,世界万物更新换代,一切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却停留在了千年前的某一段光阴里,再不能向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梦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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