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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师生论 ...

  •   柳青岁仗着自家老爷不在,可谓是呼风唤雨畅快至极。可怜当初跟他一块儿逃学的欧阳絮,还以为有人与自己同甘共苦。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是丑角。千卷难的季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地把状告到了他爹那里。欧阳家的公子哥儿当晚便被亲爹追着抽,惨叫声不绝于耳,直在祠堂里跪了一夜。

      千卷难地方不大,只有季秋白一个教书先生。这书塾原本也不是书塾,本来只是季秋白开的一间书肆,生意一般。后来他年纪大了,无心经营,便改作了私塾,反而红火了那么一点点。
      千卷难学生不多,分了批次。有只有初一、十五上一天的,也有连续一月不歇气的,也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有爱来不来的。学生零星十几个,却有贫富也有长幼。
      主打的就是一个有教无类。
      而无论学生高低贵贱,季秋白所教给他们的第一句话便是——
      人事纷纷难料,世事悠悠难说。
      何处问穹苍?

      柳青岁始终记得那天,已近花甲之年的老者在满楼浩如烟海的书卷中负手而立,眼里沧海桑田,看饱整个人间。

      ——

      那天恰好是个巧日子,四个妖孽齐聚一堂,季秋白单单朝他们看了一眼便眼珠子疼,心里已经做好了千卷难鸡飞狗跳的心理准备。
      事情是这样的——
      这天原本是雨水,按理书斋是不讲学的。季秋白晨起开门,结果迎面便是个大惊喜(吓),一排四个现世宝,整整齐齐等在门口。
      还眨着眼睛冲他笑。
      季老当即眼皮一跳。

      千卷难这日没有别人,师生五人聚在楼内。季秋白咽下一口阳羡茶,叹了口气:“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们几个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欧阳絮闲不住,手里抛接着一只小茶碗,闻言笑道:“您这话什么意思,学生闲来无事,就不能同师长促膝长谈了吗?”
      季秋白虎着脸瞪他:“确实太闲了点。设课的时候没见你们来这么早,今日倒是积极。你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你比我清楚!”
      欧阳絮摇头:“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季秋白一口气卡在脖子里。
      他都一把老骨头了,一生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偏偏年纪大了,上天非要派这么几个熊玩意儿来克他。
      毕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他还是了解的。季秋白叹了口气。他前脚刚听临安传来楚将军回朝的消息,后脚就看见自家学生杵在门口。
      他猜得到他们的来意,于是也不绕弯子,摆摆手说道:“别在这儿干耗着了,想说什么就说。我又不是朝里那帮老不死,出言不逊还能把你们拉到菜市口杀头吗?”
      怀晚山淡淡开口:“先生明察秋毫。”
      季秋白哼道:“少拍马屁。”
      柳青岁提起茶壶给季秋白倒了杯茶,斟酌道:“先生极少外出,却有耳听八方的本事,想必也听见了最近的风声。”
      季秋白拿起茶杯:“此话怎讲?”
      柳青岁铺垫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再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道:“楚将军前些日子回朝,几经斡旋,最后调走了三万人马。如此看来,前线战况必定不容乐观。能让楚楼风这般人物捉襟见肘,朝内又勾心斗角成这样,圣上也无心恋战……”
      他顿了顿,语气也不似平常那样松散,一字一顿慎重道:“所以眼下江山看似勉强维持了太平,实际上只怕已是,强弩之末。”
      季秋白猛地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柳青岁丝毫不慌,坦然回视。

      屋内针落可闻。

      片刻,季秋白缓缓收回了视线。
      他倒了杯茶,声音听不出情绪:“还有呢?你意犹未尽,不如都说了吧。”
      怀晚山侧目看着他。
      柳青岁神色平静得像春天的湖泊,安静、温暖,却仍然留有冬日的余冷:“如此看来,天下大势已成定局,如果我军再退,临安失守,便再无胜算可言。学生前几日从楚将军那里打听到了一点消息,蛮人已经摸清了我们的路数,从前的布阵打法不管用了。学生们斗胆,大致预计了他们下一步的兵线。”
      他从袖中摸出一卷手绘地域图,细细展开。图中横跨淮水,画着一道蜿蜒曲折的线。
      那是边疆。
      季秋白心下一动。
      图中内容精密入微,细致之处密如蚊足。最近几场战役中蛮人的走向都用蝇头小字在一旁细细注明,要地和海口都用朱笔特别标注过。他们预计出的兵线与季秋白自己推算过的有很大出入。季秋白仔细又算了一番——竟是他的学生更胜一筹。
      上头字迹各不相同,却工工整整,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密密麻麻像一张网,他们亲手织披而成,热切地挤挨着。

      这满纸的白底黑字,皆由少年人一捧灼热骨血浇铸,锻成了整片山河。

      季秋白指尖微颤。他抚过长卷,指纹下的沟壑是万里城郭。

      他有些疲惫地垂下了眼,笑着摇头叹息。
      季秋白早早地白了发,一头银丝没有一丝杂色。他已近花甲,眼尾唇角确是有了不浅的纹路,可光看一张脸的话也不过四十八九的模样。他年轻时必定有幅出挑的好样貌,如今年华已逝,风骨却依旧。
      然而眼下他这般苦涩地笑着,却像是老了十岁。
      季秋白苦笑道:“原本以为,你们对这些事浅浅知晓一番,蜻蜓点水就好。少年心性,本该走马踏花。家国债不是你们该背负的。千年以来改朝换代之事屡见不鲜,成人无妄,稚子何辜?
      “高处不胜寒。我这满头霜雪,并非一日之寒。”

      柳青岁微怔,最终起身。四个少年人敛袖而立,躬身作了长揖。

      柳青岁垂眸,沉声道:“先生拣尽寒枝,我亦难为顽石。只是国仇家恨漫如流水,沈郎易瘦,潘鬓先愁。”
      季秋白无语凝伫,长叹道:“罢、罢。你们若执意如此,我便拦也无法。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不可回头,我最后再问一句,你们真的想好了?”
      怀晚山平静道:“本就不能做全身而退的打算。”
      “好。”季秋白红了眼眶,“大器已成,为时不晚。”

      柳青岁平日里不比许扶倾温雅,不比怀晚山沉稳,更不比欧阳絮豁达。他看着青衫磊落,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实际上是最不上规矩的一个。富家公子,锦衣玉食,偏偏又生了副画皮似的样貌。近些年读几本书,识文断字之余还折腾上了玉器文玩,唯独对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一概不顾,可以毫不愧怍地称一句“纨绔”。
      但季秋白晓得,他这个学生只是外如金玉,内里却并不是败絮。
      他曾问过对方,古典文卷浩如烟海,其中可有值得一读之物?
      柳青岁眉眼一弯,轻描淡写。

      “古传者甚众,而类之者鲜。览情者固能养性,但山川之沦,非读书则有用。”

      对方看似无谓,实则字字珠玑。
      只是他明白,有些话当讲与不当讲并不是他说了算。他一介富家子弟,一没能力,二没地位。口无遮拦,轻则遭罚,重则丧命。
      在这样一个时代之下,清醒的人往往沉默而藏拙。
      他们看得透,却不可说。

      ——

      千卷难那一日之后,师生几人都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提,仿佛已经揭过。柳青岁那一干人仍旧笑闹如常,招猫逗狗,闲情逸致,时不时还翘个课去那家名为“鬓云松”的乐楼听曲儿。
      或是窝在一处高谈阔论,粪土万户侯。
      无名巷尽头的一方天地,是他们四人共同的桃花源。
      柳青岁在这间屋舍内藏过搜集来的文玩玉石,防止被他爹搜刮走;欧阳絮在屋后两株老香樟之间系了个秋千;许扶倾曾在院内晾药,满院都是清苦的草木味;怀晚山每年春分都会酿下数坛花酒,柳青岁起名“瘦春泥”。

      只不过偶尔,他们会在醉意乱心的酒后说些疯话,高呼“诗酒趁年华”。
      他们举杯,酒液灼热的香气沾了满襟,白瓷酒盏,碎冰碰壁当啷响。

      酒酣胸胆,不过一晌贪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师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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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这篇的大纲有了,但是细剧情没想好,先搁着,估计要拖上很久。手稿在一直码,也在一直改。(鞠躬比心)新浪微博@年年洗时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