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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赤子血 ...

  •   他们蹉跎一月,转眼又是春分。
      春分代表春日已过半,天气就渐渐暖和起来了。《农桑通诀》里说这天“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
      自古以来的习俗,这天要竖蛋,要吃春菜,还要放风筝。

      他们白日里已经放过了纸鸢,马踏浅草,燕借东风。
      孩童推门而去,纸筝长线没入天际。
      柳青岁卷着长袖,牵着长线迎风奔去。怀晚山恰好回眸,眼前少年笑意明媚,清亮得像一个春天。
      他手里的纸鸢在那一瞬乘风而起,柳青岁笑意未收,抬眼对上了怀晚山有些怔楞的视线,于是停了一下。
      随即,他牵着长线,倏地向怀晚山绽开了一张更为明快的笑脸。
      怀晚山心脏缩了一下,他站在长风里,有些分不清今夕何昔。
      大概是被那人鲜妍分明的笑晃了眼吧。
      也许是从那时候起,他终于像个大梦初醒的人一样,找到了心跳。

      他逼着自己沉睡数载的念头,被这天的春雷一惊,就又起了头。

      他喜欢的人十七岁,是个光风霁月的傅粉何郎,是高山景行,是含霜履雪;他有闳识孤怀和浮白载笔,也有焚琴煮鹤的和光同尘。
      他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

      他回过神,轻声道:“真傻。”
      柳青岁牵着线走近了,眉眼弯弯地问他:“哦?又说我什么坏话?”
      怀晚山移开目光,随口搪塞道:“没什么。”
      “还不承认。”柳青岁不跟他计较,把手里的线递过去:“这个给你。”
      “你放的你便牵着,给我做什么。”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了。
      柳青岁不答,从袖中摸出一把剪刀,递给怀晚山:“你来剪。”
      怀晚山愣了愣,接过剪刀:“我来?”
      柳青岁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声音里有些欢喜和雀跃:“纸鸢一放,灾祸全除。”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那应该你来。”怀晚山把剪刀往他面前一递。
      “不。”
      “为什么?”
      “哪儿来这么多话。”
      怀晚山静了一会儿,没有回话。柳青岁等了片刻,像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弯起眼睫,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去逗他开口:“每次都是说到一半就不吭声了,怎么说不过我,自己还先闷上了?”
      怀晚山没有应他,而是将线塞在他手里,然后自己剪断了它。
      风筝摇摇晃晃,脱离束缚之后顷刻间便没了踪迹。
      他们相视而笑,笑容里有好多个不曾被宣之于口的心照不宣。

      入夜,他们在无名巷尽头的小院里摆了一桌酒肉,满满当当,丰盛至极,像是要为谁践行。

      怀晚山难得折腾荤腥,小厨房里挂着新鲜的肉,篓子里装着活鱼活虾。他们都聚在一处帮忙,好一番热闹景象。
      四人中“唯二”有一手好厨艺的,是怀晚山和许扶倾。至于柳青岁和欧阳絮,就只有打下手的份儿。

      刺啦一声,怀晚山往热油中下入姜蒜爆香,冰糖融化,颜色慢慢变深,空气中弥漫着糖分的味道。
      柳青岁一闻就笑了起来:“松鼠鳜鱼?”
      “嗯。”
      正在一旁帮许扶倾烧火弄得满脸黑灰的欧阳絮朝二人瞥了一眼,然后在心里啧啧啧。
      许扶倾这边处理好了禽肉,温声道:“水开了,火小一些。”
      刚“啧啧”完的欧阳大公子立刻现了原形,忙不迭拿起火钳夹开几块硬柴。

      怀晚山和许扶倾烹饪的习惯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都清淡而精致。怀晚山擅长河鲜海货,而许扶倾热衷于吊汤和炖盅,尤其是药膳。
      二者一相结合,就出现了这么个局面——
      虽是出身江南却喜好大鱼大肉重麻重辣的欧阳絮,一脸麻木地捏着筷子,对着一桌淡出鸟来的东西望而却步。
      其他三人口味一致,无法理解他的这份孤独。然而掌勺的两个一个是惹不起的,一个是舍不得惹的,无论得罪了哪一个,他都别想好过。
      于是他只能干巴巴地夸好吃,却不怎么动筷子。
      最后是怀晚山看不下去,转头对许扶倾说了句什么。
      欧阳絮懵懵地抬起脸,就见许扶倾拼命忍住笑,去厨房端来了一大盘不知什么东西。
      欧阳絮两眼放光。
      那是南乳排骨。
      他当即大呼小叫地啃开了,期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了自己的舌头惨遭怀晚山摧残,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好在许扶倾的南乳排骨拯救了他,他要给他送五百只油炸大蚕蛹聊表谢意。许扶倾脸都绿了,连忙表示不用。
      这奇才一阵撒泼胡闹,将自己那颗充斥着对南乳排骨深深的喜爱之情的心表现了个淋漓尽致,就差以身相许。一向淡漠的怀晚山当场连翻三个白眼。
      柳青岁抱着他的松鼠鳜鱼直乐。

      瘦春泥不宜下饭,适合空口白喝。于是一餐饭罢,怀晚山搬出两坛去年的陈酒。封泥一落,烈而馥郁的酒气钻入鼻腔,就像是在花树下放了一把火,烧成另一个春天。
      瘦春泥是怀晚山自己琢磨的酒品。古时人们就有春分酿酒的习俗,《於潜县志》有载:“春分造酒贮于瓮,过三伏糟粕自化,其色赤,味经久不坏,谓之春分酒。”
      而春分呢又有花信,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怀晚山取这三种花与陈年黄酒一同封存,再饮一春。

      那晚他们喝得都有些多了。瘦春泥入口馥郁清甜,后劲深厚绵长。柳青岁已是半醉,他歪歪斜斜地直起身,眼底湿红一片,看见怀晚山愣在那里,迷迷糊糊笑了一气。
      他磕磕绊绊进了屋,拿起多年不用的剑。这东西尘封太久,却仍旧锋利如新,像是早早等待着这一天。
      他摩挲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寒剑出鞘。
      柳青岁执着长剑返回院中,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人,他们迷迷糊糊看见柳青岁的模样,先是一愣,后又都是一脸了然。

      他们席地而坐,举杯,相碰。
      磕出一片金戈铁马的张狂。

      怀晚山看着他。
      那一年的春分夜,素来以纨绔闻名的柳家公子在杏花树下舞完一整套剑式,对方长发半散,衣袂翻飞,眼神亮得惊人。剑锋过处带着风刃,锵然着谱下一曲惊心动魄的诗。
      直到最后,他以酒血祭剑,大笑着割断了自己的一缕长发,泼上残酒,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像是跳过了火坑,烧去一身矜贵懒怠的皮肉,骨骼生长,直起一段脊梁。
      而此时此刻,他们都明白了他的用意。
      心照不宣地。
      于是他们起身,断发。
      一捧灯上明火,烧断家国根。
      酒坛落地,摔出满地赤子血。
      然后生死以赴。

      ——

      他们谁都没有商量,这一个月以来的醉生梦死,是他们所能给自己的最后的好时光。他们仿佛提早结束了恣意妄为的少年期,亲手埋葬了那个风花雪月的自己。

      行囊一负,车马一牵,他们最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故土。此时天光未盛,整座小城朦胧地睡着,偶有鸟鸣三两声。
      柳青岁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第一个转过脸,扬起马鞭,黑马嘶鸣,发足狂奔,扬起的烟尘迷了他的眼。

      段鸦兰清晨起来开铺面,却瞥见自家店门口压着一封书信。她移开石块,拆开信封,只看了第一行字便忍不住掩口轻呼。
      她看完了整封信,喃喃骂着混账,目光却是湿润的,移到了一旁篮内装着的梅花饼上。
      风情万种的女人朝天边望去,绞着手帕,眼神里有深深的担忧。
      几乎同一时间,欧阳府、许府、柳宅、千卷难以及上明寺,那里的人读完书信,先是惊惧恼怒,最后都化作了忧心与无奈。他们朝少年离去的方向躬身长拜,望君平安归来。

      季秋白披着一身白发,抬手掩了字纸,他并不意外。此时看着天外浅淡的晨曦,老者微微一笑,然后用手帕拭去了唇角的血。

      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但愿得,河清人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赤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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