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知》秦玮

5、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萧冉坐在太湖边上已有半日。
　　正是乍暖还寒时，一池绿水竟变得玄青，池水映出他单薄的孤影，隐约见到杜子闲，于水尽处含恨而立，眼眸深处带着深深的恨意，而后居然把一泓水尽染幽墨，让人寒栗。
　　萧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几乎是带着爱怜温存的神情注视着他，良久良久，连杨晓站到了身后亦不知。
　　杨晓取了件衣服替他披上：“屋外风大，还是回房罢。”
　　萧冉回过神来，抬起头对他静静地笑了笑，神情有些疲倦：“师兄……你说人死了，是不是真的可以一了百了了？嗯？”他话说了一半，笑容犹在，人却忽然一头倒在杨晓身上，吐出的热气喷在他脖子上，滚烫。
　　杨晓大吃一惊，把他抱在怀里，朝内室走去，一边大声吩咐小二去把大夫请来，一边打来凉水，浸湿了毛巾替他敷在额上。
　　看到他平日里星光溢彩的眼无力的合着，脸色惨白得厉害，可又泛着病态的潮红，虽然美得惊心动魄，却有种不妙的光景，杨晓心里吃了一惊，想走出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却被他死死拽住了手。
　　萧冉不停地打着哆嗦，一丝黑发杂着汗水粘在额际，说不出的楚楚可怜，许是病的糊涂了，就这么拉着他的手，轻声轻气地道：“娘……冉儿很乖的，我会保护你……”
　　他的神情有点恍惚，略微带了些慌张，杨晓登时想起他刚上天山那会儿便是这样，夜里根本睡不踏实，那时自己便夜夜陪着他，日子久了才渐渐睡得熟。
　　萧冉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青草味道，透过层层衣物传来，闻之鼻端萦于肺腑，杨晓叹息一声，竟开始后悔就这样把他丢在天山之上了，
　　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萧冉病了几日，成天昏昏沉沉，即便醒了也没什么精神，大夫探了脉，说是寒气重了，开了几副滋养的药，杨晓逼着他喝了下去，养了些日子，倒也渐渐好了。
　　风起乍暖，萧冉唤了杨晓，他端坐在木椅上，神色凝重：“师兄一诺千金，这玉蟾既已到手，我今日便告予你季清舟的下落。”
　　杨晓微微一愣，才发现这么几日下来自己救季清舟的心竟不再那么急切，不由惭愧：“你说……”
　　萧冉慢慢地伸出一手，缓缓道：“在这里。”晶莹若玉的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竹管，杨晓眼尖，看出这正是补天阁传信的工具，忙伸手接了过来，旋过上部，见到里面的信纸。
　　无意间抬头，却见着了萧冉笑意浅浅，优雅而自若，眼睫掠影间却有着一丝光亮，心中不禁唤道糟糕，但见一道白烟自竹管中喷出，失去意识前只见了萧冉苍白的微笑，欲语还休着带了些许的媚，些许的痛……
　　小心地将杨晓扶上床，萧冉屏住呼吸，将脸凑近他的，感受着他的气息，然后欺骗自己，杨晓是他的，永远是他的。
　　瞬间，几乎有了一种可以得到幸福的错觉。
　　萧冉叹了声，温柔地拨开落在他额前的一缕青丝，杨晓杨晓，平日里我运筹帷幄，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有十分的把握，但只有你，我知道自己连半分胜算都没有。
　　我是一个绝情之人，但我爱你，呵，莫非这便是上苍给我的惩罚——你的人，你的心，却都给了另一个人。
　　我永远都得不到你……永远也不……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禁黯然起来。
　　不过，答应你的事，我是绝不会实言的。
　　默默起了身，取出一个竹笼来，里面装的正是那玉蟾。
　　他掏出一把匕首，朝着自己的手腕上轻轻地按下去，惨白的手腕像是忽然有了一丝裂缝，先是小小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然后是一条细细的红线，一片惨淡的红云，滴滴嗒嗒地淌了下来。
　　玉蟾见了血，顿时鼓大了两腮，张大了嘴来接，萧冉不住运功，鲜血象箭般射入玉蟾的口中，只见他的脸色愈发地苍白，而玉蟾的肚子却愈发的鼓胀了。
　　待玉蟾的肚子鼓至七八分，萧冉才点了两个止血的穴位，提了竹笼，朝床边走去，才迈出一步，却忽觉眼前发黑，不禁脚下一软，忙撑住桌子，站了半刻，抹了抹汗湿的额头，才慢慢向床边走去。
　　他轻轻解了杨晓的衣带，苍白的手抚上他结实的胸膛，动作轻柔地像是对待最珍贵的瓷器，却是将整柄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再猛的拔出。
　　随着匕首射出的，是血——漆黑如墨的血。
　　师兄，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从来也没有……
　　只是有很多事瞒着你……
　　师父每年的确是要门人喝忘川之水没错，只不过，这水虽是解药，大家身上却没有中毒，只是种了蛊，这水就是用来压制蛊毒的。
　　玉蟾不是解药，只是药引——而解药，是我。
　　师父座下三大弟子，以我的武功最弱，修为最浅，其余门人比我强的比比皆是，为什么师父最宠爱我？只是因为，我是他的药人而已。
　　我的血，不仅能够解百毒，更能提升功力，师父炼成之后自然是要好好利用的……
　　你见我的时候，只当我是瘦了，哪个人每半月被放一次血还能不瘦？
　　其实我一点也不怕喝药，可每次总要你逼着才喝，呵，说来可笑，只是为了多感受一下你的眷顾而已……
　　杨晓胸口的黑血尽去，萧冉伸手将玉蟾取出，玉蟾“呱呱”叫了两声，萧冉伤口附近的肌肉竟像是有了生命般的开始起伏，片刻不到便有一条蛊虫蠕动着爬出，萧冉手指一松，玉蟾便向杨晓的伤口蹿去，那条蛊虫立马便被它吞到口中，说时迟那时快，萧冉五指运力向玉蟾拍去，玉蟾发出一声嘶叫，只见一道血箭自它口中射出，竟一滴不露地进了杨晓的伤口。
　　不多时玉蟾原本鼓胀的肚子开始缩小，直至一点血也吐不出来之后才跌落在地上，却是形如槁木，干瘪成了一团。
　　萧冉替杨晓敷完药，终是松了口气，他捧了杨晓的脸，温柔地吻了他的嘴唇，痴痴望着他——你的心中，除了季清舟，能有一块小小的地方容下我么？
　　小心地替他盖了被子，萧冉无声地苦笑下，胸口气血翻涌，勉力压下去，扶着门框缓缓迈出去。
　　冰凉如水的月色下，那手那脸是一片刺目的白，惨淡如千年白骨，眨眼便是散落一地。
　　勉强支撑着行了一段路，他再也撑不下去，依着路边的梅树慢慢喘息起来。
　　喘了一阵，他忽然抬起头，喝道：“你还不出来！”
　　林中人影连闪，一条身影鬼魅般地飘至，却是一红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见了萧冉，俯首躬身道：“三师兄。”
　　萧冉双眸中爆出一丝精光：“你便是师父近日提升的弟子？”
　　补天阁等级分明，师父席下只有三大弟子，其余的全是庶子，除非是立了大功或是有其他特殊情况才会提升弟子，此时武林安定，教中并无大事，立功是不会，那么……是师父察觉什么了么？
　　“你本事也不小，跟了我不少路。”萧冉语气冷冷，听不出半丝情绪。
　　红衣少年并没有抬头，仍恭敬道：“师父担心三师兄，是以吩咐我下山协助，我自是不敢怠慢，本来是早该现身的，只是……”
　　萧冉道：“只是怎样？”
　　红衣少年抬起头来，半眯的眼，斜斜地瞟了一眼萧冉，竟有了些许蔑意和恶毒：“只是我发现，师父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萧冉扬眉，跨近一步：“哦？”
　　红衣少年道：“三师兄似乎放过了大师兄很多次。”
　　萧冉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你不怕我杀了你？”
　　红衣少年笑：“怕。”
　　萧冉眼中寒光一闪：“那你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红衣少年依旧笑：“我到底是不是在胡说八道，恐怕由不得三师兄评定了。”言罢微微侧了身，一个身影，带着几乎称得上优雅的姿态，慢慢的转过来，萧冉低垂着头，隐约瞧见来人白色的缎子泛起的犹如月光般清凉的色泽，心，登时沉了下去，唤道：“师父。”
　　白靖天伸手扶起他，柔声道：“冉儿，个把月不见，怎么憔悴成这样？不如跟为师回天山罢。”
　　萧冉面不改色：“徒儿无能，至今仍不能擒到杨晓，不敢无功而返。”
　　白靖天唇角一挑：“冉儿，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么？”他笑得温柔，衣袍下抓着萧冉的手却暗暗扣紧。
　　萧冉心中暗叹，只盼自己的手下已将客栈内的杨晓运走，俯首道：“弟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