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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生长恨欢娱少 ...

  •   江南水乡,三月时节已是冬雪渐融,芳草茵茵。
      夜色清凉,天空中冷月如钩,月色倾泻在粼粼的太湖之上,便是空里流霜花林似霰,湖面升腾起一层白色的水气,云雾般缭绕着整个太湖。
      募的,自朦胧缥缈的雾气中响起“铮”的一声琴音,
      初时,似有涓涓细流自深涧中出,若断若续;琴音一转,豁然开朗,渐渐流淌成河悠然而下,似是日出东方林霏渐开,琴声清澈,悉心闻来,则清泠之状与目谋,漕清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琴音陡转,复而高亢,如若大江东去,滚滚白浪,斜阳残照,天水相接,乱石穿空,惊涛掠岸;音阶扶摇直上,响彻云霄,久久徘徊在碧落苍穹之间。
      琴声又缓,如若月出东山,万顷茫然,琴意如潮汐一般拍心而来,闻者于耳,始感浮生如梦,为欢几时,即便过往之所欣,弹指间已为陈迹,不觉感慨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突然,一叶扁舟自雾中穿出,舟头昂首伫立着一个少年,剑眉深锁虎目含威,穿上披着一件白色狐衾,微风拂过,隐隐露出狐衾内的白色里衣,只见他长发飘散——竟是连衣服都未穿好便急急赶来的。
      “快点快点……”他不时催促着摇舟的舟子,神情十分紧张。
      见少主催得急,舟子自是划得隔外卖力,唯恐自己办事不利被主人责罚,远远瞧得几丈水域之外的迷雾中透出一丝亮光,隐隐又听得渐渐低下去的琴音是从那处传来,不由喜道:“找到了。”
      少年亦是面露喜色,吩咐道:“动静小点,靠过去。”
      舟子答声明白,便弃了双桨改用竹竿轻轻地撑过去。
      待靠近了,才发现那是一艘画舫,舫上轻纱乱舞,于重重迷雾之中隐约瞧见两个人影,一坐一立,这幽幽的琴音便是来自卧坐着的抚琴人,一阵凉风袭过,浓雾顿时散了不少,少年望去,虽瞧不清面容,只见着了那人长过了腰的发淡如月色光华,披在肩上,落下腰间,举止之间,如水纹涟漪。
      少年这一望,心顿时急跳起来,
      雾色撩人,他像是误窥了仙境的凡人,倒也局促起来。
      直到那人觉察了,琴声戛然而止,美丽的眼睛轻轻地瞟了一眼少年,然后垂眸:“你可是瞧够了没有……”语气是软软柔柔的,明明身为男子,却带了一种妖媚,淡淡的诱惑。
      少年回过神来,敛了痴迷,令舟子撑了舟贴近,清声道:“在下杜子闲,碧水山庄庄主杜弘扬是我爹,不知公子……”他先报自己的名字再报家世,显然是对自己极为有信心——有朝一日定会因为自己的实力而名扬天下。
      男子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原来是杜公子,久仰久仰,我叫萧冉。”他这么说的意思是——原来是杜家公子,真是久仰久仰。
      杜子闲脸上微微闪过一丝愠意,但随即见了萧冉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淡淡的笑意,便似有一片灵光自他身上飞出来,将他周身笼住,那一丝的愠意,早不见了踪影,强定了心神,问道:“此时夜已过半,不知萧兄为何泛舟湖上仍不归去。”
      萧冉轻轻一叹:“我们本是来苏州投靠亲戚的,不料他们府上前年便搬迁了,本打算明日便回扬州老家,今日就租了这画舫欣赏太湖夜景,不知不觉间暮色已至,雾色朦胧加之月冷夜清,一时心中感概便奏琴抒发,打扰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杜子闲迟疑着,终鼓足勇气道:“萧兄琴声如泣,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冉叹了声,起身,垂眸,道:“意由心生,杜公子闻得我的琴音凄清,莫不是自己也存了心事?”
      杜子闲听了,滞立当场,正待开口说话,风行顿急,画舫摇摆起来,萧冉站在船头,立足之地狭小,不禁脚下不稳,身子倾斜出去。
      杜子闲忙伸手去接他,萧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握住了他的手,顺势往下拉,杜子闲一个不稳,两人同时坠入湖中。
      漆黑的发在水中自然的散开来,杜子闲回过神来时便见了这一把青丝,不由心慌,忙潜下水去,便见了萧冉双眼紧闭,容色如雪,再见不到一丝血色,正缓缓下沉,杜子闲双腿用力蹬去,伸手揽了他的腰,便将他捞上船来。
      他全身都湿透了,周身微微颤抖,“冷么?”杜子闲心痛,用力环住他,企图温暖他的身体。
      白衣贴在瘦削的身体上,萧冉摇头,伸出雪白的手臂,揽了他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颈弯,喘息着。
      杜子闲抱着他,对画舫上的令一名男子道:“你家公子受惊了,府上便在附近,不嫌弃的话请去府上一坐罢。”口中虽是说的客气,却带了些许命令的口吻。
      他将杨晓当成他的侍从了,萧冉垂首,眼微微地眯了起来,深遂似海,教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花露滴,月朦胧,人亦朦胧。
      萧冉凭栏而立,披散着的黑色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飞舞。
      杜子闲立于他身后,眉头微皱:“冉,这天气,乍暖还寒,你也不多加件衣服,若是病了怎么办?”
      萧冉缓缓转过身来,朝杜子闲展颜一笑:“子闲,你可是爱我?”那一笑是人间不能见的美艳,是只有鬼魅才可得的妖冶。
      便是杜子闲这么多日见下来,亦是惊为天人,许久才反映过来,抓住他的手,沉声道:“我杜子闲对萧冉之心,苍天在上,明月为鉴,若有半丝虚情,一丝假意,便是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萧冉面上一红,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生涩地颤了颤,在苍白的肌肤上闪过一片清影,整个人偎到了杜子闲的怀中:“嗯……我信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门被人轻叩两下,是杜子闲的手下:“少爷,老爷回府了。”
      杜子闲微微一愣,随即道:“知道了,我这就来。”
      “不必了,”沧桑的声音甚有威严地传来,“子闲,听说你在这落花轩已住了大半个月了。”
      杜子闲把心一横,反正早晚是要面对的,索性牵着萧冉的手迈出门去。
      杜弘扬三个月前外出办事,此番回庄,听到下人的回报只杜子闲于半月前竟带回了一个男人,顿就觉荒唐,杜子闲乃是他独子,这碧水庄早晚是要传到他手上的,本以为他是一时鬼迷心窍,给他当头棒喝,事后大惩便能解决了。
      但此时见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看那男宠的眼神时,他便知道事情决没有那么简单。待望到那男宠时,亦是微微一怔,见他看自己的眼神似哀似怨,竟是似曾相识,却又无法忆起。
      杜子闲见了父亲,直直跪倒在地,乞求道:“父亲,我与冉儿两情相悦,他虽是男儿之身,但情之一字,本不分男女,求求你,成全我们罢。”
      杜弘扬缓缓道:“是么?”
      杜子闲正要回答,却听得身后传过的清冷声音:“不是。”
      杜子闲愣住,杜弘扬亦是。
      萧冉敛了敛衣摆,慢慢走到杜子闲身边,将他扶了起来,眼中似是温柔似是怜悯:“子闲,我是骗你的,我从来都不曾爱过你,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一枚很有价值的棋子而已。”
      杜子闲勉强笑了笑:“冉,你不要再闹了,我……”
      没等他说完萧冉苍白的手便自他脸上轻轻划过,一丝鲜红,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子闲,你莫要再自己骗自己了,好么?我本是什么人,你清楚么?你根本就是一个傻瓜。”
      如此笑着的萧冉,杜子闲从未见过,但他终于相信,这才是真正的萧冉,呆了片刻,他喝道:“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萧冉扬扬眉,望向杜弘扬,柔声道:“哥哥问我为什么要骗他呢!爹,不若你来告诉他?”
      杜弘扬眼前一片黑暗,往事撕破红尘接踵而至,他终于记起!他原以为,他辈子都不会再记起的事。
      他惧内,偏又多情;于是杜夫人的贴身小婢便怀孕了,于是这名小婢便理所当然地因为不守妇道而被赶出了山庄,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小婢肚子里的孩子亦跟着消失了——乱世红尘,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有了身孕,便同那寒风中的野花般,早晚要被撕裂了的。
      但他回来了,带着他娘的恨……
      杜弘扬眼色一凛,剑已出鞘——我十八年前没杀了你,十八年后亦是不迟。
      碧水山庄历代单传,秋水剑法在武林中也是大大有名,但到了眼前的蓝衣男子手中,便成了儿戏,便是不堪一击,杜弘扬连人的兵器也没见到剑已脱手,顿时汗如雨下,知道胜已无望。
      萧冉朝杨晓轻轻一笑,嫣然如花:“谢师兄。”
      杨晓瞧着他,却不语。
      方才他在屋外,他们的对话他自是听得一句不落,萧冉的身世他从未听他提过,现下便是猜得八九不离十,在他眼里,萧冉虽是笑的,却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杜弘扬一咬牙抽出手下的佩剑横于颈前,叹道:“罢了,是我对不住你娘,但不关闲儿的事,你放了他,我这条命你便拿去罢。”
      萧冉的目光款款地扫过三尺青锋,柔软嫣红的唇瓣边是嗜血的笑,却是极淡,一掠而过。眉目间那一抹柔情似水,婉转流波,很轻很缓地道:“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还是疼的。”
      十七八岁的少年,在父亲的庇护下可以飞扬跋扈地如此灿烂,即便是犯了什么过错惹了什么祸亦有父亲可以承当……
      而他呢?很久很久以前便没了爱,他的自尊,任人践踏,只能凭着个人机智闪躲,躲不过时只能忍痛牺牲……
      他们都是人啊……为什么差距这么巨大?
      萧冉仍是笑,笑的痛彻心扉却仍是笑:“杜老爷,杜庄主,杜大侠,你很想救你的儿子么?”
      杜弘扬额上冷汗来淋淋,方才的气焰早已烟消云散:“求求你……看在你娘的份上,放了闲儿吧。”
      萧冉凄声道:“你还敢提我娘?若不是你……她怎么会死得这么早?”我又怎么会过上这种非人的生活?
      “不过……”他烟波一转,淡淡然道:“倘若你能把玉蟾给我的话,我或许会把你的儿子还给你。”
      杜弘扬大喜,他绝对想不到萧冉竟会提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忙道:“你要玉蟾,我给你。”急匆匆地吩咐了手下去取,不多时,那手下便提了装玉蟾的笼子来。
      萧冉扫了一眼,道:“给他罢。”
      杨晓不语,伸手接了过来。
      杜弘扬怯怯道:“可以放了闲儿了罢?”
      萧冉抓着杜子闲的手亦不放,似笑非笑:“我不信任你,你给我备船,我到了船上再将他抛回来,”见杜弘扬似有不信,幽幽道:“你放心,我再怎么恨你,也只是因为你负了我娘,子闲好歹也是我大哥,我怎么会真的伤他?”
      杜弘扬救子心切,一一照办,不多时便来通报说离岛的船已经准备妥当,萧冉便抓着杜子闲慢慢地退上船。
      一路上杨晓都没说话,只是默默执浆扬帆将船开出,待离岸一段距离后杜弘扬远远喊道:“现在你还不放了他!”
      萧冉低头去看怀里的杜子闲,见他虽被封了穴,瞧向自己的目光却是极为复杂,似是恨极了又象是爱极了,便俯了身,朝他耳边地喃道:“我恨你!我恨你!”他说一句眼中的火光便狂乱一份,像要焚烧一切。
      将杜子闲的身子腾空抛起,却是用了全力狠狠打在他胸口,杨晓虽在补天阁多年,对于一切血腥之事也算了耳熟目染,但此时亦被萧冉眼中的红所震慑。
      杜子闲口中一股鲜血喷出,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落入岸边的杜弘扬怀里,杜弘扬被血水喷了一头一脸却也顾不得,仔细去看儿子的情况却发现杜子闲哪还有气在!一时怒急攻心,吼道:“你这个畜生。”
      萧冉却只当未闻,轻轻叹了声,幽韵绵长:“我不是把他的尸体还给你了么?”
      杜弘扬咆哮了一声,如负伤的野兽般直直地冲了过去,直至水没过他的脖颈,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萧冉回过头去,眼中朦胧一片,却是嫣然一笑:“不为什么,只是也想要你尝一尝失去最爱之人的滋味。”
      帆船顺风,渐行渐远,身后传来中年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叫,足以动天。
      杨晓转过头去看着萧冉,嘴唇张翕着,却终没有开口——因为他看见,周身裹在重重浓雾中的萧冉分外的寂寞,大滴大滴的水珠自他的眼中滑落,看着这样的萧冉,他简直觉得不忍。
      萧冉忽然靠了过来,整个人靠在他的胸前,颤抖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角,似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喃喃道:“师兄……不要丢下我……不要……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杨晓口中苦涩,第一次发现其实所谓的坚强只是萧冉的外表,一旦打破了他外层的薄冰,他便是脆弱地不堪一击。
      残阳坠下西山,留天边一点点浅浅的暗色黄昏。一羽寒鸦渡云,“呱”然长啼,声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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