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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番外三·青青子衿·洛熙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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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园有棵梅子树,每每暮春将至,树上便挂满了青梅。
年幼的洛熙看那悬在半空的青色果子格外诱人,抿了抿唇,拿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呆呆站了许久。侍婢在亭中打盹,她便一转身提着繁复的裙角绕过华阳池边嶙峋假山,一路小跑到幽篁林,捡了一条细长竹竿又匆匆回到园中。
小洛熙踮起脚尖用竹竿去敲果子,绢秀绛红花纹的锦鞋露出了头,像两尾锦鲤。一只不够,索性两脚离地腾空跃起,蹦了几下,却始终够不到近在咫尺的青梅。
正在树下焦急万分,忽然身子一轻,谁把她用力抱起搁在肩头,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腰,再睁眼时,只消一伸手便扯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二哥!”小洛熙低头一看,原来是对她一向宠溺的玄玧,忙随手扯了三四枚果子,怕玄玧撑她不住,又叫嚷着要下地。
“你这小妮子,又背着母后偷跑出来罢,”玄玧理了理衣襟,轻刮她的鼻尖,
小洛熙撇嘴,一脸不悦,“母后老让嬷嬷教我女红,二哥你看,手指都扎破了,”说完伸出一只手去,委屈地低着头,食指指尖当真沾了细小的血珠。
玄玧不说话,牵过她的手走到华阳池石阶旁,蹲下身去,捧了水一点点清洗,鬓角青丝滑落,小洛熙用另一只手将它挽起。
她的二哥不受父皇和母后喜爱,自小便看得出来。哥哥们一起在文华殿听太子太傅授课,二哥总是出口成章,端坐一旁的父皇只微微点头,连一句赞扬之话也吝啬去给。太子哥哥讷讷寡言,偶尔造出一句平淡无味的诗词,却得父皇畅笑夸赞。
好几次洛熙躲在窗外紧贴缝隙处偷看哥哥们青衿白衫,跟着太子太傅挥毫洒墨,俊朗身姿都留在了盛夏蝉鸣的记忆里。那时的二哥总是不甘,他可以做得最好,却无法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二哥眼底总有挥散不去的阴霾,连笑容也似一碰便会碎了。
那个人却将自己宠上了天,所求所愿,二哥总是先其他哥哥一步给她找来。她要华阳池底的五彩玉石,二哥便卷起裤管跳下去捞。她学不好母后让她绣的龙凤呈祥,二哥便恐吓小宫婢替她绣完。她怕黑,二哥就派人去南夷寻来珍奇的夜明珠,把漆黑的寝宫照得如白天一般透亮。
凤阳殿是他们幼年的居所,母后日日早出晚归,同父皇一起议政理朝,鲜少有时间陪他们玩闹。二哥便托人从宫外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给她,两人对着一笼蛐蛐能斗上一天。殿外有座秋千,洛熙最喜欢坐在上面,让二哥推她。蔓曳的纱裙随风扬起,宛若仙子临世。
洛熙笑着回头,那人便弯了眉梢脉脉看她,眸底一汪春水似琥珀一般清澈,不知不觉已悄然溺了进去。
二哥最喜穿青色长衫,远远望去一团墨绿,像极了盛夏泛舟时萦绕水中的青荇,探手去碰,便会柔柔的缠绕过来,漾得指尖到心一片温暖。
那是什么年纪,一个桃之夭夭,一个灼灼其华。
十五那年,洛熙按礼制于太和殿行及笄之礼,同时受封为硕宁公主。典礼盛况空前,超过了之前任何一位公主的受封规格。垂至腰际的长发被高高挽起一个发髻,镶玉紫钗、琉璃金簪、珍珠玉环,不知有多少灿目的头饰坠在上面,压得洛熙脖子也发酸。
洛熙集万千风华于一身,款款步上堂皇大殿,逶迤华服扫过明晃晃的玉砖,她看见二哥深锁的眉心和一闪而过的忧郁。只一刹的触碰,心上有个地方也随之隐隐痛了一下。
及笄之年,也是婚嫁之年。女子行过及笄便可受媒妁之约,纵然她是公主,也要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子。
那夜洛熙独自跑到华阳池边,漫天枫叶散落,洒在池面上。随手拾起一枚石子,扔进水里,咚地一声激起层层涟漪。玄玧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携了满身酒气。
“洛熙,”那人头一次不唤她妹妹,却惹得一阵鼻酸,洛熙猛地起身,玄玧的泪竟先她一步落下,失魂落魄的模样哪里还是平日里风采傲人的二哥。
“哥......”洛熙惴惴不安,伸了手想替他拭去,身子却被他紧紧抱住,发狠的力气似要把自己揉进骨头里,他拢着她拼命摇头,哑声哭喊,
“我不是你哥,洛熙,我不是你哥啊,”
洛熙不懂,只当二哥喝醉了,小小的心却燃起飘渺的愿,若这人当真不是她的哥哥,该有多好......
次日一早,二哥便搬出了凤阳殿,移居重华宫。
再后来,父皇下诏,硕宁公主与大夏皇子定下婚约,于三年后缔结姻亲。
三年,还有三年陪在他身边。
若不是那夜玄玧生辰,洛熙偷偷闯入重华宫带了礼物想给他一份惊喜,断不会听见那些如针似箭的话。
“硕宁公主乃皇后之女,若迎娶了她,手上砝码便可增加一分,赫连兄好眼力,”话里一字一句皆是满腹钦佩赞誉,洛熙紧紧咬住手背,才不致让细碎的呜咽漏了出来。
那三年里,二哥彻底变了,他不再隐忍无闻,等别人欺到头上也不还手。洛熙听闻他私下笼络朋党,只一笑而过,背过身去才将唇角轻轻放下。听闻他和王亲公子一起徜徉花间,风流倜傥,是多少富家千金闺阁梦里人。听闻他游历大江南北,过处官员无不与他交好,一时声名传遍了大周朝野。
从此偌大皇城里,只有二皇子玄玧,再没了那个会陪她哭闹玩乐的二哥。
出嫁前夜,洛熙从枕下拿出那抹绢帕,望着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八个小字,那是二哥教她念的诗经,教了不知多少首,唯独只记得一首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不觉间,泪水湿了脸颊,洛熙仰面,一颗晶莹还是顺着下颔的弧落在绢帕上,晕成一片谁也看不到的痕迹。
多少往事雨打风吹,梦里花飞花落,一只蝴蝶蹁跹飞来,停在了眉梢。洛熙睁眼,身畔一池清水,还有几株杨柳,一张清雅面容摊开在眼前,带着笑意看她,
“又梦见什么了?”赫连奕蹲下身与她平视,温柔地替她试去眼角泪痕,“做母妃的人了做梦还哭鼻子,也不怕诚儿嫣儿笑话,”
洛熙不语,微微笑了起来,蓦地用力抱住他,“除了你谁敢笑话我,”
“不敢,也不舍得,”
青梅煮酒,不忆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