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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覆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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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皇城一夕花树绚烂似火,昏黄暮色浸透宫墙,镀上一层苍凉暗金。偶有秋雁飞过,啼声凄凄,不觉顿生寒意。
洛熙唤来内侍领着诚儿嫣儿去殿外放纸鸢,自己却和秦嬷嬷围坐一起,亲手包裹粽子。明日便是中秋,大军出征久未还,今年佳节怕是最最寂寥的一回了。洛熙大腹便便,只裹了几个额头已渗出薄汗,秦嬷嬷看着心疼,温言劝道,“王妃还是歇着吧,我来做就好,人不多也吃不了几个,”
洛熙莞尔,抬手拭去汗珠,“不打紧,这小东西老是踢我的肚子,比当年怀诚儿嫣儿时还要闹腾,”说罢两眼脉脉凝视隆起的小腹,宠溺非常。
“想来必定是个小世子,”秦嬷嬷垂颜浅笑,“诚儿懂事内敛,有几分王爷的秉性,嫣儿喜闹,和王妃小时候分毫不差,不知这个会是什么样,”眸光停在白绢纱衣遮笼的腹下,秦嬷嬷凝眸洛熙须臾,眼角蓦地涌起晶莹。
“嬷嬷,”洛熙双手放进烫金瓷盆的温水里轻轻将粘着的糯米洗净,又覆住秦嬷嬷的手背,“大喜日子当开心才是,这些年劳烦你悉心照拂玄琰和我,洛熙早已视你为亲人,”
“王妃言重了,”秦嬷嬷双眸红透,有些话藏在心里这么些年,和这两个孩子相处越久,心越难安,却又偏偏不能道出,“起风了,我去把殿门阖上,”背对洛熙踱步而去,苍老的妇人目色游移,压下一声轻叹。
夜至子时赫连奕才归殿,淡漠如水的人眉间竟也挂上了浅浅阴郁,见宫婢已铺好了床榻,便让洛熙先歇息。
“朝中的事还未理完吗?”洛熙看得出他近来神色不似平常,暗藏的焦虑再深掩也躲不过枕边人。
赫连奕轻轻应了一声,于灯下埋首伏案,背影清隽,淡淡道,“孩子们都睡下了?”
“嗯,”洛熙走过去,抱了一身大氅披在他肩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若非如此,她的良人不会紧锁眉心,彻夜不眠。
赫连奕微微一窒,抬眸看她,叹道,“前方大军已逾一个半月未传战报回朝,卫将军派出补给的辎重队伍也还没有回来,这其中必有蹊跷,现下朝中惶惶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洛熙听得心惊,忙劝慰道,“大夏将士所向披靡,定会无恙而归,前些日子暴雨不歇,许是路途上耽搁了,”
赫连奕轻抬唇角,握住洛熙的手,“希望是我多心,”
三更,月至中天。嫣儿做了恶梦,惊醒过来时哭喊着要找母妃,秦嬷嬷忙披了衣衫去哄,刚行至榻边却闻殿外响起震天轰鸣,霎时火光遍天,浓烟四起,燃得夜空如白昼般通明。
“是皇叔和皇舅回来了吗?”嫣儿看得呆了,痴痴望着窗外天际,一旁的诚儿也坐起身子,欢天喜地的穿上鞋子要往殿外去。
“焰火!好大的焰火!”诚儿边跑边喊,嫣儿不甘落后,从秦嬷嬷臂下一滑,光着脚丫追了出去,
“诚哥哥,等等我!”
秦嬷嬷一时慌了神,不知那火光来自何处,只觉心惊胆战,嘶喊道,“嫣儿诚儿快回来,别出去!”
又是一声巨响,殿前花树纷繁花瓣被震落,扬起漫天花雨,惹得两个小娃儿沉迷其中,呆愣着定在原地。
耳边回声还未完全退去,忽然掀起一阵飘渺的喊杀声,自远处传来狠狠灌进耳里。嫣儿悄然抓住诚儿的手,嗫喏着问,“诚哥哥,那是什么?”
诚儿摇了摇头,眼底映出一片鲜红。秦嬷嬷追到殿外,猛地牵住两个小娃儿,“快跟嬷嬷回去,”连声音也是颤抖,莫名恐惧深深袭来,只那本能的保护欲迫得她要将不明世事的孩子牢牢护在怀里。
赫连奕和洛熙赶到偏殿时满脸的慌乱已说明来由,等不及多言语,赫连奕先开了口,“秦嬷嬷,劳您带诚儿嫣儿从偏门先走,”回眸看一眼洛熙,又道,“王妃也托您好生照料,”
“王爷!”洛熙不肯走,拼命摇头。
大殿外一人披甲执剑破风而来,卷起一阵呛人血腥,身后跟着小众队伍,面色痛楚。见到赫连奕先是一拜,颤声道,“末将江临业护驾来迟,万望王爷王妃留在殿内,末将纵死也会拼力守住皇城,”
“中领军免礼,”赫连奕躬身将他扶起,沉声问道,“来犯者是何人,卫将军又在何处?”
江临业咬紧下颚,恨恨道,“卫将军宋康叛了!攻城者正是他麾下数万精骑,”前几日便察觉宋康有异动,连番绕过兵部私自调派禁军更换营地,还未向赫连奕禀明那人便反戈了。得讯后忙调令余下心腹赶往皇城拱卫,然敌众我寡,不知还能撑多久。
众人闻言皆是大骇,赫连奕握紧双拳迈下玉阶,步履微跛,却也挡不住他决然身影。江临业见状先是一惊,心知拦不住这人,便不再言语。洛熙看着他离去,一张脸已近惨白,半声“王爷”卡在喉中,腹部猝地剧烈阵痛起来,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雪白裙裾霎时被血红染透。
“母妃!”嫣儿不停哭喊,秦嬷嬷牢牢抱住洛熙孱弱的身子,抬头看去,清平王已领着随军往皇城门方向渐行渐远,再听不见背后妻女的呼喊。
诚儿默默看着父亲消失在火红天光下,狠咬嘴唇拉过嫣儿,抬手替她抹去眼泪,又和秦嬷嬷一起把洛熙抱进殿内,贴近她的耳畔,小声轻颤道,“母妃别怕,孩儿会保护你,”
还未逃走的宫婢纷纷强压下恐惧,端来热水帕子,又找来御医看诊。偌大宫殿只闻清平王妃凄厉喊叫,和着殿外不停腾起的烽火狼烟,还有那巨石冲撞城门发出的闷响,一声一声,经久不息。
大地彼端,大夏军队彻夜强渡,已有半数士兵抵达疏勒河对岸,点点灯火铺在旷野上,忽明忽暗。
赫连宇独坐帐营,手里拿着容禄替他收好的半壶酒,不舍一次饮尽,只轻嘬一口,含在舌上,绵绵酒香醉人,却越来越清醒。
不觉已坐了一夜,待天边启明星高悬,忽闻帐外有人来报,抬眸看去,竟是铁甲着身的玄琰,领着一名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小将。
“发生何事?”赫连宇目色一闪,起身询问,却见小将蓦地叩头跪地,含悲泣诉。
五日前卫将军宋康于营中谋反,率七万禁卫军突袭皇城,还余三万不肯反叛的将士由江临业及清平王亲率奋勇护城,与叛军决战城下。
战事持续了三天三夜,数千将士命丧同袍之手,鲜血遍野,尸骨垒城。
江临业一人绞杀上百叛军,身中万箭穿心,卒于马下。清平王临阵不退,困守死隅,身负重伤,被宋康捉拿囚禁。
字字句句如血控诉,刺入在场众人的心底,那刻进骨髓的耻辱及疼痛较之突厥来犯更甚百倍。
“皇上!末将请战!望恩准末将率军杀回皇城剿灭叛贼!”魏光心中激愤再难自抑,眼底一股悲怆弥漫,
“末将也愿请战!”曹翎切齿叩首,
玄琰大病初愈,双唇无色,又带着这千里报信的小将渡河而来,若不是一腔热血撑着,这枯弱的身子早已没了力气。一手紧紧扣住腰间佩剑,玄琰与赫连宇凝眸相视。那么多阻碍都跨过来了,却被昔日视作兄弟的人搅乱全局,他不是赫连宇,却深深知道那人此时的痛。背叛,是杀人不见血的狠绝利器,宋康无论为名为利,都是赫连宇引入室内的狼,如今这狠咬的一口,足以将他半生心血毁于一旦。
“传令下去,”赫连宇眉目森寒,望着眼前众人,“整军归朝,誓灭叛党!”
各路将军即刻分散下去备战,唯剩贺兰羲一人留在帐中,双手微颤,深埋着头。赫连宇旋身,淡淡道,“贺兰,你也下去吧,”
“皇上,末将有罪!”贺兰羲骤然跪地不起,连磕三下响头,“末将受人所制,故意拖延战时,晚了十日抵达于阗,种种事由皆因末将而起,请皇上赐罪!”
“受何人所制?”赫连宇回眸看他,面上再不见一丝温色。
“摄政王玄玧,”
攻占突厥西王部前夕,贺兰羲得密函,称其妻儿皆为人所挟,要他拖延战时,方可保其性命。贺兰羲叩首不止,额上已渗出血丝,坚毅凛然的男人竟泪流满面,悔恨不已。
中秋已过,大周皇城内的宫筵却一连摆了七日,摄政王玄玧手执玉杯朝众臣庆贺,笑得张扬。一驾凤辇徐徐赶来,两旁掌灯宫婢尽数排开,灯火刺眼,惹来玄玧不悦冷哼。
太后着一身素衣款款下辇,双眸冰冷,带着几分怆然,行至玄玧跟前,太后挥手,示意一干臣子退下。
“母后好兴致,也来同儿臣补庆团圆佳节不成,”玄玧勾起轻蔑笑意,一语刚毕,面颊却狠狠挨了一记掌掴,猛然瞪大了眼,竟见太后泪水湿衫。
“洛熙死了,”太后哑声泣诉,咬牙含恨,“这下你满意了?”
“不......”玄玧似被惊雷击中,一只手用力抓住衣襟,“她怎么会...”
“为了那尊王座,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的,”太后悲极反笑,笑得惊心,笑碎了玄玧最后一丝期盼,“摄政王,你该开心才是,没有皇室血脉的人能走到这一步,已是前无古人,你想要的一切就在那里,去拿吧,”
望着眼前素衣走远,玄玧跌坐在地,僵直的手缓缓探进内襟,一方绢帕摊开在掌心,还是那年洛熙出嫁,临走时以交给母后的名义偷偷递到自己手里。
玄玧俯首怆笑,凝视轻薄绢帕,直到笑出泪水,晚风一起,将绢帕吹走,随那飞舞的桂花翻飞不落,只见下角处细细绣了一行小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