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风雨 ...
-
窗外风雨飘摇,不过晴好了几日的天又被黑压压的浓云覆盖,只觉湿热压抑。
赫连宇手执太医校尉开的方子,目光一寸寸转凉,久病沉疴,虚火攻心,拖着疲累的身子日夜操劳,如此才轻易染上了疫病。
“沉疴?”赫连宇怆然一笑,似是不敢相信,抬眸看身旁众人,“你倒是跟朕说说,骠骑将军何时落下的沉疴,”
太医校尉面露难色,并非怕了,只是心有不忍,轻叹一声,道,“回皇上,沉疴并非一日而成,经年积累,郁结横生......”见赫连宇不悦抬手,方才噤了声,深垂下头不敢再言。
“李寒,你来说,”寒芒厉色忽闪,灼得李寒无法再瞒,终惴惴开口,
“四年前那一场病过后...爷的身子就大不如从前了,”
四年前?不正是恭王玄珉偷藏刺客来夏暗杀玄琰未遂,而后与他一语不合,默立树下淋了半宿冷雨。次日又急急奔往街市替玄琰寻一串冰糖葫芦,回府之时御医只道并无大碍。
原来那时便瞒了下来么。
一只手轻揉眉角,赫连宇阖上双眸。许多蛛丝马迹这才渐渐浮出水面,难怪这些年来玄琰嗜睡日渐厉害,有时候两人同乘车辇,颠簸赶路的间隙也能昏昏睡去。夜里却又不见他安然入眠,偶尔留宿将军府亦整夜燃烛,趴在案上不肯歇息,待次日醒来人竟还挺直了背翻看兵书,而案上蜡炬已是滴了满盏的灯油。
自诩懂他,知他,却连这些微变化也未能看出。眼前倏忽闪过那年汤泉行宫磅礴大雨下,玄琰断指立誓,而有的东西又如何能随着那一汪血水断了。以为还是记忆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头,哪知他一腔深情处处落花遇流水,便是自己,可曾还他十成真心。
有些话,有些疼,并非不说不喊便可当不曾发生。
半生飘摇,伤他最深的,想来还是四年前凋敝花树下那句天涯海角,我放你走。
天涯海角,便是他赫连宇的身旁,除此之外,玄琰还能去哪里。他引他走上那条漫漫无明的路,他带他从南到北,千里迢递,他断了他的后路,让他终究只能众叛亲离,遥望故土,魂不能归。
累世情深,才不忍苛责。而这条路一旦走到顶端,身旁又岂能只他一人。玄琰不会不知,两人每每往前一步,便硬生生隔开一分。
这结局早已写好,尚未览尽一生,已看透最后一页。
纵是如此,他也不曾求过自己什么,功名利禄,只如淡阅繁花。磨去了棱角,以君臣之名陪在身边,舍弃子嗣,甘为人下,还有那故国流言蜚语,伤人入骨的轻讽嘲弄,一桩桩一件件,终熬得一身病骨。
“可还能治愈?”话音低沉沙哑,赫连宇眼眶微红,仰面看窗外,点点雨丝拂来,凉彻入心,
“治疫病的药小人已命人送去,悉心照料不出一个月便可痊愈,”太医校尉温言应声,周遭人等皆躬身颔首,僵滞的气氛令人窒息。
“久病落下的症结呢?若好生保养调护,有法子治好吧,”赫连宇转身看他,眼底掠过一丝期盼,
太医校尉微微一怔,沉吟片刻才道,“小人自当尽力而为,”眸光逡巡过赫连宇的脸,又道,“若能放宽了心,解了心结,倒也可安享不惑之年,”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狂风疾雨还在肆虐,衬得赫连宇一脸落寞无从掩饰。
五日后军中传来急报,大军后方辎重补给队伍已逾半月未来信函,粮草箭矢亦不见运至,于阗城内囤积的粮草只够将士们再撑一个月。
贺兰羲和曹翎派手下连夜出城沿着来时的路搜寻,一连派出五拨三十人的小队亦不见有回信。
点点更漏萦绕耳畔,玄琰由已病愈无碍的将士轮流照料,腿上那块坠马留下的疤虽不深,却也狰狞难看。王昌隆手捧药杵正在一旁细细捣药,待药液渗出再用棉麻绢布沾湿了轻轻擦拭碗口大的伤疤,深褐色的药汁覆在伤口处冰凉刺痛,玄琰只默默看着,眉目沉静。
“将军,不痛么?”王昌隆也挨过伤上过药,那滋味可比在肉上狠狠划一刀差不了多少,
玄琰笑着摇了摇头,想起那年他少年壮志,让白虎挠了一爪子都死死咬着牙不喊。还不知为何强撑,只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言苦,于是这一忍便是十年。
“将军真是英雄,”王昌隆脸上泛起笑意,近乎崇拜的望着玄琰,“那些兄弟们可都羡慕死将军了,跟着您便不会打败仗,哪次不是越战越勇,凯旋而归,”
玄琰弯了眉梢,捂着胸口轻咳几声,却问,“染病的将士都好些了吗?”
“只一些严重的还在看护,其余人都好得差不多了,”王昌隆心头一热,多看了玄琰几眼,
“那就好,”
敷好了药,王昌隆起身去放碗,回眸时瞥见庭院门外立着一袭黑色身影,没有撑伞,漫天细雨都洒在了身上,连人也仿若融进了天光夜色里。
“将军,皇上又来看您了,”推开一扇纸窗,少年侧过身去,让两人的视线可以无阻相迎,
玄琰怆白的脸透出浅浅红晕,连涩暗的眸光也有了亮色,顺着窗外望去,赫连宇墨黑衣袂随风翻飞,发丝轻扬,虽看不清脸上模样,却知他也正望着自己。两人曾一同经历的风雨晃过眼睛,只一瞬,便在那人坚毅的眸子里泛滥成诗。
“去把灯笼挂上,”玄琰声音孱弱,略带几分雀跃,知道那人看见了灯笼,便知自己也看见了他。
王昌隆点燃一盏蜡烛,稳稳放进灯笼中心,又小心翼翼挂上屋檐,有雨不停拍打灯笼上的绵纸,烛火轻摇,却久久不熄。
魏光麾下还在日夜赶制渡河皮筏,再过几日便可完工。而贺兰羲与曹翎随后派去的数众队伍始终不见消息,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纵是从于阗赶到大夏皇城来回也不过十五日,这一拖,让本已被疫病笼上阴云的大夏军队更添几许变数。
辎重补给事关重大,箭矢武器倒是充裕,只那人和马必不可少的军需口粮却是万万不能缺。
“屯粮还够撑多少日子?”赫连宇面色微沉,负手而立,问负责调拨粮草的统领,
“回皇上,若还未得后方补给,最多撑不过半月,”
半月......前路遇阻,后路亦不可退,眼下只盼魏光能尽早造好皮筏,一举直入突厥王庭,将战事缩至半月内还有胜算。
历练数年的水兵当真神速,次日魏光便亲自拜见赫连宇,称十万只皮筏已备妥,可赶在夏汛来临前渡河抢滩,曹翎麾下所驭战车亦可第二批运过河去。
赫连宇点头称赞,吩咐各路将军即刻整备行装,还未痊愈的将士可留守于阗,如此大夏军中亦有七十八万人随军出征,要灭突厥二十万残众已绰绰有余。
待众人离开小楼,赫连宇才等到太医校尉来报,不待他开口便匆忙询问,“骠骑将军病情如何,明日可能率军?”
太医校尉垂下眸子,皱眉道,“还需时日,”
赫连宇徒然坐在椅子上,咬紧牙关,切齿道,“你不是说过不出一个月便可痊愈,陈校尉,朕可治你欺君罔上!”手臂一挥,扫过案上茶盏,青花瓷器落地便碎,一地残渣似在嘲讽打翻它的人。
“皇上恕罪!”太医校尉大惊失色,跌跪在地,狠狠一磕头,正声道,“若皇上当真为骠骑将军着想,便让他留在这里好生安养,行军作战疲累身心不说更折损气数,将军他...不能再过操劳,”涔涔冷汗渗出,年迈的医者索性一说到底,“到那时,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还请皇上三思,”
赫连宇屏息凝眉,目光从跪地的身影缓缓移到窗外,双唇微颤,似在自言自语,“为他着想...你可知道,若不能随朕一起打这天下,才是折了他的愿,毁了他的心......”
西城小院光影明灭,赫连宇在月色下伫立良久,凝定的脚步猝然迈开,耐容禄在一旁惊呼也不管不顾直往院中厢房踱去。
手刚触及门檐便被里面的人喝住,“不要进来!”听得出其中强抑的苦楚,隔着空气的指尖也渗了几丝寒凉,又慢慢放下。
“小六,”赫连宇唤他,身后暗夜寂寥,南风萧瑟,
“赫连宇,一定要平安归来,”站在距他一尺的地方,灯光飘渺,印着那抹轮廓微微摆动,不觉眼眶已漫起湿意,
“我等你,”玄琰迈开一步,额头紧贴上门,暗哑声音自胸腔传出,“从前一直是你送我,等我,看我离开,这一回换我来等,”
一只手轻轻按上门檐,透过薄薄绵纸,依稀可见他的掌心。
“把手伸过来,”赫连宇温脉语调一如往昔,呼出的气息扑在门上,紊乱无序。
玄琰抬手,在这头与他的掌心重合,那股温热穿透薄薄的一层,一点一滴蔓延心底。
“感觉到了吗?”谁的唇齿溢出苦涩,这难分难舍的痛缠绕他们半生,每一次都刻骨锥心。
玄琰笑着点头,不让他听出话里的不忍,“还记得四年前你问我,此生遇见你,可曾后悔,”深吸口气,复又启唇,“不必等到十年后,现在便可告诉你,我从未悔过,”
那些难捱的,疼痛难当的,甘愿受了,担了,一分一毫也不曾后悔。
天地浩渺,命定要伴这人一生,多少风雨都曾携手走过,哪里是一句悔与不悔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