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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国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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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康一手持剑,一手扶缰,高昂起头眺望那座雄浑巍峨的城楼,满目近乎疯狂的热烈霎时迸出,他再等不及要登上那里。镂刻刺金夏字的战旗于风中飘摇,已是血渍斑斑疮痍累累。而他的身后,数万将士队伍中央,一面印有宋字的帅旗迎风猎猎,擎着它的人身子却在不住发颤。
朝夕相对的兄弟一刹反目竟让繁盛昌隆的大夏皇城血流成河,这曾是他们拼了命守护的地方,为那一人的狼子野心,终于也让双手染上了同胞的鲜血。
叛变初时的嗜血暴戾此刻通通化作无声虚空,宋康以厚礼相邀,愿随他起事者功成后必定封邑晋升。不是不诱人,不是不心动,于是他们最原始的本性被激起,纷纷举起了刀剑,如野兽一般狠狠刺进同袍的血肉之躯。
有人低泣,本该为这一场完美落幕的阴谋欢呼,谁的眼泪却比触手可及的功名利禄更让人心绪狂涌。
“打开城门!”宋康冷冷启唇,“都给我鸣金庆贺!”马蹄一步步往前行去,他的胸腔也随之缓缓起伏,越来越近了,他渴望的荣耀之巅便在那里。世间哪个男子不希冀站在巅峰俯视众生,权力的诱惑,可以泯灭所有良知。成王败寇,黄袍加身,永远是世人前赴后继,疯狂追寻的亘古咒语。
将士们眉目沉凝,拖着疲累的脚步跟随宋康踏进皇城。以太傅公孙旬、太常裴永凌、大司农毕显为首的朝中肱骨大臣站在城外泣声控诉,宋康却充耳未闻。
一朝天翻地覆,处处断壁残垣,被熊熊大火燃烧过的宫墙斑驳倾倒。宋康下令将宫人尽数捉拿,却得清平王妃已薨的消息。
“世子和郡主呢?”宋康勒缰止步,斩草不除根势必后患无穷,
“禀将军,还未找到,”
“再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月明星稀,八十万将士日夜兼程往出征时的方向疾驰,满腔悲愤点燃了斗志,连呼吸也含恨混浊。不作片刻歇息,大军于第三日清晨便奔赴至皇城外,远见未熄灭的狼烟还在空中翻滚,那座兴盛一时的城楼终到了迟暮之期。
赫连宇高立马上,喉咙涩然,大夏历代基业尽毁,只怪他信错了人。回眸轻瞥一众将士的眼,却无人甘愿就此言败。皇城毁了,可以再建,一个宋康叛了,还有百万大夏子民愿意站在他的身后。
玄琰策马上前,停在赫连宇右侧,眸光只碰触一瞬,便懂读了他的心。纵是天下都背叛了他,身旁这一人依然矢志不渝,定会陪他战到最后。
魏光,曹翎,朔旸,贺兰羲,四员大将披甲上阵,与他二人并肩而立。夺城号角片刻吹响,黑色雄师一涌而上,朝那半座废城冲去。
又是一轮火光冲天,弥漫艳阳下的刺眼白光恍若梦境。再多鲜血也洗不尽那份耻辱带来的切肤之痛,数十万将士似腾空黑龙,直直闯进城门,兵戈铁马交织,玄甲士兵激战不息,不过三个时辰便将宋康叛军吞没。
赫连宇率军登上堂皇大殿时,宋康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身着明黄龙袍侧坐龙椅之上,满脸熏醉神态,全然未觉一柄利箭正盘旋空中向他直直射来。喉间猛地一窒,浓稠热血喷涌而出,未能道出半个字便命丧黄泉,至死双眼也未来得及阖上。
谁的江山不多娇,然人生在世寥寥数十载,谁又能坐享千秋万代。
骤雨倾盆而下,急促的雨点不断击打大殿顶端的明黄黛瓦,四角檐铃摇得乱了,声声入耳,搅得人心也难安。
赫连宇挽弓的手轻垂,萧萧疾风扑打面颊,吹起他一袭玄黑长袍衣角轻扬。抬眸凝视蟠龙御座背后壁画上镂刻的铭文,先辈的箴言不曾弥散,他却无颜面对。
痛极、恨极、悔极,原来是这般滋味。
突厥未灭,皇城尽毁,前路已沾满无数人鲜血,却未能阻止更大的杀戮。
手指蓦地松开,玄铁弯弓铿然坠地。赫连宇深垂下头,双目泛起血丝,寥落的大殿除了玄琰,旁人皆已退下。迈开木然的双腿,玄琰缓缓行至他的身后,指尖相触,紧紧抓牢,“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赫连宇,你才是他们的希望,看看那些随你征战的将士,只要你在,没有人会放下武器,”
“我知道,”赫连宇哑然一笑,
“也没有人会怪你,”紧握的手微微颤抖,玄琰愈发用力,“那年你在汤泉行宫不许我倒下,如今的你也不许露出半分软弱,那个傲视天地的赫连宇不会被任何人打败,”
狂风疾雨不歇,将殿前大片血水洗净,直至半夜雨势才渐渐弱了下去。回朝的将士奉命搜寻幸存者,清平王已从牢中救出,而王妃薨逝的噩耗也在同时传来。
子规声断,皇城死寂。洛熙的尸身已放进棺椁,染血衣衫也已换下,白霜一般的脸淡然恬静,玄琰默默望着她,这一回洛熙姐姐真的离开了。
眼里竟流不出一滴泪水,连呼吸也平缓得让人讶异。什么时候起,再面对至亲的死亡已不会悲怆哭喊,看过太多生离死别人世悲欢,那么多的痛都凝成心底一粒沙石,坚硬得失去了知觉。
赫连奕一身衣衫狼藉,似乎一夜之间便老了好几岁,两抹眸光散了焦点,只呆呆看着棺椁里的人,手指轻颤,一寸寸抚过洛熙冰冷的脸。
四下找寻诚儿嫣儿的将士把年幼的孩子带进大殿,他们还不懂发生了什么。直到秦嬷嬷一声悲拗恸哭刺破暗夜,老妇人跌跌撞撞匐跪上前,扑在地上嚎啕不已。嫣儿撇着嘴看了许久,猝然哭出了声,奔跑过去叫着母妃。赫连奕一把将小女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谁也没有注意诚儿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棉袄,那个新生婴儿自临世至今竟才发出第一声啼哭。
众人回眸,玄琰已飞快走了过去,闪烁的目光悲喜交加,接过诚儿手中的小东西,掀开棉袄一看,是个小世子。
诚儿抿着唇抬头,紧紧抓住玄琰的长衫,“皇舅,母妃要我保护好弟弟,他为什么哭了,”
玄琰眼眶一热,“诚儿你做的很好,弟弟哭是因为回到母妃身边了,”
“可是他们说母妃死了,”
玄琰的心徒然紧缩,不知该如何作答,却闻诚儿小声道,“皇舅,什么是死?”
时光荏苒,眼前的小人仿若五岁那年的自己,不知生死,或许也是一大幸事。
牵着诚儿的手走到棺椁边,玄琰抚摸他的头,“去看看母妃,明天她就要走了,”
诚儿倔强的流下眼泪,用手背狠狠一擦,哑声道,“是诚儿不乖吗,母妃为什么要走,”
“男子汉不可以流泪,”玄琰低头看他,心里百般不忍,“母妃要变回仙子,在天上看着你们长大,她不会离开,”
漫漫长夜无边,玄琰将新生儿递到赫连奕手中,独自离开了挂满白绫的大殿。脚下的路才走了一半,已觉万般艰难,却有一股力量支撑着疲倦的心,告诉他不能放弃。还有心愿未了,还有宁日未享,还有霸业未成,如何能倒下。
次日,审问叛党的官员来报,称于宋康府中搜出一封密函,乃大周摄政王所拟。上书愿与其结盟,牵制大夏出征大军,并助其覆灭旧朝称帝,共享河山。
事到如今,已没有理由再等。若非随军太医寻得解治疫病的法子,只怕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可以永无心患,只等安座龙椅了。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大夏臣民都在看着那个掌控他们家国的人,看他如何给百姓一个交代。
讨伐诏书于第三日下达,八十万将士连同原驻大夏南面的十万精骑将再次踏上征程。
大军踱出城门时,古道两旁依旧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人。背负誓要雪耻的决心,将士们策马飞驰,连握剑的手也攥得生疼。背对天际初升的一缕阳光,剑指昔日盟国。
除魏光率水军绕道南面直取大周南疆一线,玄琰、曹翎、朔旸、贺兰羲各率军十五万兵分四路南下伐周,赫连宇则亲率十万精骑直入长安。
战火燃至两国边界时,大周皇亲才如梦初醒,纷纷携了家底朝东面逃去。
天和十月二十,大周南疆五部溃败,余下六部缴械称降。
十月二十九,大周塞北重镇朔州大开城门迎玄琰大军入城,后不费一兵一卒便收服怀仁、原平两座城池。
十一月三十,曹翎、朔旸、贺兰羲所率军队已占领大周近半壁江山,长江北岸通通收归大夏皇舆。
十二月初三,长江至岭南一带负隅顽抗者被绞,其余乌合之众逃的逃,降的降,南夷军一溃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