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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玉殒 ...

  •   一场冷雨更添几许寒意,雪珠子夹杂在纷密雨丝里,落地成泽。

      瑞王府内森然阴冷,花树尽数凋敝,家仆不得随意走动,连镇国夫人亦被困在房内,派了重兵把守,出入无能。府外已被羽林骑重重包围,执枪披甲的将士本该护卫皇城,此刻却在瑞王府守了三天三夜。

      靖王坐立偏厅,捧一盏茶,轻轻吹了吹,垂眸品尝,神色闲雅淡然。羽林骑都统许光清却不如他沉得住气,不断来报的消息称南郊十万兵马听闻瑞王府有变,正朝皇城赶来,不出一个时辰便占领了正阳门,紫阳门,鸿德门,眼下只怕稍微一丝风吹草动都可掀起滔天巨浪。

      “报——”羽林骑匆匆疾行进厅堂,拱手道,“镇边将军魏光称要见瑞王,”

      靖王闻言,执杯的手稍稍顿了须臾,抬眸冷笑道,“告诉他,瑞王跑了,本王也在等他回来,”

      羽林骑迟疑片刻,复又开口,“镇边将军称瑞王乃我朝大将,受先帝之命号令众兵,无皇命岂容......”话音渐渐弱了下去,羽林骑面露难色,惴惴扫过靖王的脸。

      “如何?”

      “岂容宵小之辈冒犯,”

      一盏清茶狠狠砸向地面,青瓷片四下纷飞,靖王拍案而起,面目狰狞,“宵小又如何,总比他名不正言不顺的强上百倍!告诉魏光,大周天下从此再也没有瑞王,他若敢擅闯皇城便是欺君谋逆的罪名!”

      “王爷息怒,”许光清适时上前劝慰,幸得之前有报称靖王握住了瑞王的死穴,否则他险些投靠了瑞王,权谋之术果真须慎之又慎,投了明主可保仕途宽敞,前程无量,一朝不慎便是跌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有镇国夫人在手中,王爷自是胜券在握,”

      靖王瞥眉看了看他,满意之色又浮上面容,淡淡道,“没有瑞王,还会有镇国夫人么,”

      “王爷所言极是,”许光清躬身附和,谄媚非常。

      大雨不歇,玄琰的枣红轻骑终在日暮时分赶到长安,城门外早已重兵列队,蓄势待发。铁甲巍巍的江临业见是瑞王归来,匆忙跃下战马,单膝着地,两侧一众将士见状,纷纷执械颔首,面色凝重。

      玄琰跃下绝尘的背,上前扶起江临业,千里奔波早已疲累不堪,却在见到这些生死相随的同袍兄弟时眼眶温热,

      “江统领免礼,玄琰来迟了,让你们久等,”

      “王爷!”江临业复又重重跪拜地上,含恨道,“靖王不受皇命擅自围闯瑞王府,末将无能,未能保护夫人,弟兄们只待王爷一声号令,刀山火海愿同王爷前去!”

      玄琰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缓了缓气,冷然道,“镇边统领江临业听令,本王要你原地待命,无论瑞王府发生何等异变皆不可踏入皇城一步,”

      江临业蓦然抬头,眉心紧蹙,却见玄琰微微俯下身,在他耳旁温言道,“靖王的的矛头是我,若意气用事擅闯皇城,这罪名谁也担不起,”唇边漾开一抹笑,玄琰目色澄净毅然,“若果真有变,还望江统领率将士们赶往骊山汤泉行宫,往后的事,自有魏将军调派,劳烦江统领,玄琰感激不尽!”

      漫天靡雨坠落,数千将士只见瑞王拂袖躬身,朝江临业用力一拜,遂又转身朝皇城步步行去,绝尘的缰绳被江临业狠狠拖住,那马也似懂得人性,知主人要弃它而去,原地猛踏,马声嘶鸣。

      从未如此艰难,每踏一步脚底都似被重重割了一刀。彼时和睦恭顺的亲人,如今反目成仇,相互厮杀争斗,拼个你死我活。什么时候,玄琰亦将自己深陷那汪泥潭不得逃脱,九重宫阙似一曲咒语,将他牢牢锁住,初时的信念,守到如今还剩多少......

      皇上麻木,靖王狠绝,清王淡漠,恭王顺从,太后专权。他们,真的还是记忆里那些给过他爱护宠溺的人么?炙热的心经不起重重冰雪桎梏,再坚毅的人,也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玄琰强撑起最后的尊严,等着看那些挚爱们,会用何种手段摧毁他。

      再次踏进瑞王府,层层羽林骑颔了首,默默让开一条道。红墙黛瓦一如往昔,熟识的青石小径引着他朝厅堂踱去,玄琰轻抚腰间,那柄刺金弯刀还在,竟不觉笑出了声。到头来,付与他至纯至真感情的竟是一个异国男子,支撑他一步步走下来的,亦是那个世人眼里敬畏三分的储君。

      忽闻一阵脚步声行来,靖王缓缓侧眸望去,瞥见那抹凛然身影,眸底寒光闪过,轻咳一声,眉梢敛了笑容,“瑞王可让我好等,”

      左席大理寺卿,六部侍郎皆位列其中,右席羽林骑都统,卫尉霍重光正襟危坐,面色各异,却都直直望向玄琰。

      “无需多心,本王不过将众位朝臣都唤了来,替本王作证罢了,否则天下人妄称本王欺侮皇亲,诽谤大将,这罪名本王可怕得很,”靖王冷冷一笑,挑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玄琰脸上,看他作何反应,

      “是何证据,不妨摊开来讲,”玄琰负手而立,微扬着头,心却一寸寸下沉,靖王是铁了心不肯留一丝退路,如今他的身后再无人可依,而娘还在靖王手里,唯有放手最后一搏了。

      “爽快!”靖王朗声大笑,侧眸对左右侍从道,“将镇国夫人带上来,”

      九曲回廊幽深冗长,谢蕴如已许久没有下地,如今由两名随侍搀扶,青纱衣袂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双眼涣散无光,只似抽空了力气的人偶一般任人拖掖。

      “娘!”玄琰回眸,谢蕴如软若绵丝的身躯刺一般扎进心底,忙上前将她撑住,紧紧揽入怀中,“娘......”

      耳旁轻唤令谢蕴如徒然一震,睁大了眸定定望着玄琰,惨白的唇不住轻颤,探手伸至空中,却迟迟不肯落下,眸底悲怆渐浓,最后竟化作一声惨厉哭泣,

      “你为何要回来!!!儿啊...为何要回来......”

      玄琰猛然一窒,垂眸看向她,“娘,他们说孩儿不是爹亲生的,你告诉孩儿,告诉他们真相,”

      谢蕴如眸光一散,似坠地流星,哑声道,“......他们胡说,”

      剧烈起伏的胸腔经不住波动,谢蕴如捂着胸口狠狠咳嗽起来,蓦地一口鲜血涌出,溅到玄琰衣襟上。

      四下微微侧目,大理寺卿再坐不住,敛袍道,“靖王所奏之事圣上已下旨命微臣彻查,还望速速呈上证据的好,”

      “将内侍监许公公带上来,”靖王不动声色,抬眸望向堂外,兀自道,“是否瑞王所出,滴血一验便知,”

      众人微震,齐齐望向堂上母子二人。瑞王承泰只娶过一名女子,玄琰若非她亲生,毁的便是瑞王一世清名。

      “娘......”玄琰再难自抑,冷雨淋湿的衣衫紧贴身上,隔着层层寒霜轻唤怀里的人,“孩儿是爹所生,对么,”

      谢蕴如冰冷成灰的眼神倏忽亮了起来,木然的点了点头,唇角绽放一抹笑,眸底隐现浓稠的欣喜之色,近乎膜拜般看着玄琰,“王爷,王爷......”

      见母亲兀自喃喃,玄琰强忍悲楚,侧首望向靖王,狠狠道,“今日就请在座各位替玄琰作证,以还瑞王清白,”

      话毕猛地抬起左手,任许公公在指尖割下一刀,十指连心,此刻竟未觉丝毫疼痛,心底有个地方已经硬了,僵了,再无知觉。

      滴滴腥红鲜血落入托盘金碗中,玄琰随意一抹,侧头执起母亲的手,伸到许公公面前,又低下头柔声道,“娘,忍一忍,”

      谢蕴如呆滞地望着玄琰,似在思索什么,手上传来的刺痛忽然惊醒了她,女人发狂一般拼命挣脱玄琰,凄厉哭怆惊动厅堂,

      “不是,我不是......王爷!王爷不会回来了...王爷让他们害死了!!!”

      玄琰一惊,愕然地看着母亲,许久道不出话。

      众人只定定凝视碗中,两簇鲜血漾开许久,并未融和。大理寺卿眉心渐渐紧蹙,与六部侍郎相视片刻,冷然开口,

      “如此只能证明瑞王非镇国夫人所出,”历朝历代哪家皇族公卿没有几房夫人,虽未名正言顺娶了来,只怕触及家事,也不便当堂道出。

      靖王挑眉冷笑,径直走到玄琰跟前,“那便用本王的血验吧,若是亲表兄弟,这血亦可融和,”

      说罢兀自执刀轻轻一划,几滴鲜血似沁了琼汁的珠玉,坠入碗中,不见相融,却自反方向分崩离析。

      “各位还有何话可说?”靖王接过丝帕,轻拭伤口,负手踱上正座,

      玄琰僵立原地,目光只随母亲而去,胸口似有人狠狠攥住,呼吸渐乱,“娘......”

      扑通一声,谢蕴如跪在地上,漠然脸上不见悲喜,“是我的错,玄琰是我抱来的孩子,不关王爷的事,王爷远征南疆,什么都不知道,”

      “娘,”玄琰踉跄着走到母亲跟前,俯身扶她,“你告诉孩儿真相,”

      痛极悲极原来是这般滋味,相伴近二十年的母子,竟无一丝血缘。

      谢蕴如目色恍惚,看着地上青石砖,任玄琰如何呼唤亦没有丝毫反应。四下隐闻几声叹息,靖王一派则静气凝神,暗暗压下狂喜。

      “伪冒皇族,该当何罪,”靖王侧首轻笑,兀自执起刚沏好的茶,浅尝辄止,

      大理寺卿肃然片刻,方抬手禀道,“此事还容微臣回府细细考量,暂且将瑞王和镇国夫人收监押后,”

      “事关重大,证据确凿,还需考量么?”许光清嗤笑,“大理寺向以秉公执法著称,眼下怎的畏首畏尾了?”

      “是哀家的意思,”堂外一声冷言惊散已近凝滞的空气,太后一袭华服绶带缓缓踱来,目色森然,扫过许光清的脸,淡淡道,“也是圣上的意思,”

      许光清倏忽噤声,垂了眸,再不多言。

      “恭迎母后,”靖王噙一抹冷笑,拂袖起身,周遭众臣皆纷纷伏地跪拜,山呼皇太后千岁。

      太后敛袖一挥,望着玄琰和那个已然麻木的女子,趁人未觉,迅速将面上一丝悲怆隐去,旋身对左右侍从道,“带他们走,”

      “慢着,”靖王冷喝,“母后既是奉了皇上的命,可有圣旨?”

      太后凝眸望他,缓缓行至跟前,贴近靖王耳畔,丹眸微转,轻言道,“不知按我朝刑律,叛国通敌又是何罪?”

      靖王徒然一震,惊骇万分,侧眸望着殷容月,眸底恨意乍现,沉吟许久,方道,“此事便交由大理寺卿查办,命羽林骑撤队归营,”

      一场交锋将玄琰自浪尖狠狠摔至谷底,那袭白衫默然而立,挺直的背似锋似剑,不忍抬头看向四周,那些眼睛有期待,有快意,而最亲的人,却在一瞬间离他远去,事到如今,已无话可说。

      九重宫阙勾织而成的绮丽幻境,在那刻破碎成灰,不知那里还深藏了多少秘密,淬满了毒汁的谎言,亲手将最后一寸信仰击垮,终归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玄琰,”太后哑然开口,情难自已,探手想抚一抚这个永远不能相认的孩子,快要夺眶的泪盘旋许久,终是没有落下。

      有些人,有些事,一开始便是错,而如今,却是一错再错。

      “木槿...木槿花开了,”谢蕴如蓦地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门外冲去,“王爷快回来了......”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那抹清影耗尽毕生力气,一头撞在厅外红柱上,似一片柳絮摇摇坠地,血染青砖,刺眼鲜红与雪水汇成一条小溪。

      悲欢情仇皆已成空,经年流转,不过庄生一梦,蝴蝶一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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