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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变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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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半年,时至隆冬,长安城难得祥和安宁了好些日子。朝中上下莫不君臣和睦,皇族相亲。
太后与靖王两党之争如今因瑞王掺入,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然而谁都知道,权力争斗的漩涡中心,各方不过是在蛰伏,悄然等待对手露出破绽,再予以还击,没有人愿意率先挑起事端落人把柄。
朝中胶着不下,塞北却传来突厥铁骑南下侵犯的消息,损殁三员大将的耻辱若不亲手洗刷,突厥断不会咽下那口恶气。
赫连宇的密函却在同日送达瑞王府中,玄琰从涟那里接过,来不及回房便急行着拆开,脚步散乱无章,只顾低头查看,险些撞到柱子。
连日来应付纷繁事端已是疲惫不堪,身上那根弦绷到几欲断裂,每每夜里胸口就似压了一块巨石,不得片刻喘息。
狂乱涌动的心却在看见那人字迹时归于宁静,泛黄折子上草书飞扬,唯有四个字,一切有我。
玄琰噙一抹笑,胸中似有火炭缓缓温着,三九寒天,满苑落雪,风氅猎猎拍打着背,仰头遥望,白茫茫的苍穹背后分明有暖阳刺穿层云,直入心底。
翌日朝堂之上,数名大臣劝谏圣上派兵讨伐突厥,言下之意便是要瑞王亲征,如此一来朝中瑞王一派群龙无首,趁此时机做空其势力显然容易许多。
群臣将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位年轻的王爷,看他如何决断。为了苍生,他必须战,却势必将最为脆弱的后背置于对手眼下。若不战,手握大周数十万兵马的瑞王便难当大将之名!
玄琰朝服玉冠加身,在众目睽睽下颔首上前,拱手而拜,声如洪钟,响彻殿堂,
“突厥此番来犯无需微臣亲征,”
“如瑞王所言,便是要我大周坐以待毙?”中书令谢温冷言道,眸光扫过靖王的脸,二人相视一顾,复又垂下头去,
“据微臣所知,大夏已出兵阻截突厥,周夏素来交好,亦是盟友,大周有变,大夏势必会起兵相助,”
“哦?莫非瑞王还能未卜先知不成,”谢温轻笑,侧眸望着玄琰,谁想却有羽林骑急急朝太和殿奔来,跪拜殿前,朗声道,
“启禀皇上,前线急报,突厥犯军昨夜于阳关遇大夏精骑伏击,现正相持不下,再难来犯大周,”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太后端坐垂帘之后,微微敛了温脉柔光,不动声色。龙椅之上的天子亦许久不作言语,沉吟片刻,方道,
“如此便静观其变罢。”
疾风扫过大殿,靖王玄玧额角青筋浮现,朝服下的手紧握成拳,眼底迸出肃杀之气。
中书令谢温再难自遏,怫然道,“瑞王好本事,蝇营狗苟之事行得如鱼得水,且不知私底下与那大夏储君还做过什么有损皇威的勾当,”
“大胆!”清王一声厉喝,凛冽如锋,众人皆被喝得回不过神,想这平日温润恬雅的清王亦有动怒的时候,却听瑞王冷哼一声,抬首望向谢温,
“本王自是倾心于大夏储君,难道还需向中书令大人恳请不成?”
若惊雷劈裂了苍穹,四下屏气垂眸,几位前朝元老双腿已是微微轻颤,阖了眸,噤了声。
“你!!!”谢温骇然,万万没有想到这瑞王竟将坊间传言堂而皇之在大殿上应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瞪大了双眸,一手抚胸,一手指着玄琰,
“中书令大人不过官居二品,见了本王不道一声敬称,以指相向,辱及皇室,眼里可还有朝臣之礼,”玄琰淡淡抬眸,“按律当作何惩罚?”
一时无人应答,却见始终垂眸不语的卫尉霍重光蓦地启唇,冷然道,“中书令以下犯上,辱没皇威,按律当廷杖二十,”
谢温闻言,当即两腿一软,瘫若烂泥,脸如蜡纸,眸里透着猩红,急急狠捶胸口,再道不出话。
堂皇大殿空余一片寂寂,丹墀之上,一人幕前,一人幕后,缄默无言。许久,帘后忽然传出轻微咳嗽,太后兀的笑了,慵然道,
“内侍,还不照做,”
殿侧数名内侍一怔,倏忽回过神来,忙拱手领命,将谢温半拖半拉扯至殿外,狠狠按在地上,拨开朝服,执杖高挥,又重重落下。
“佞臣!”谢温挨了一板子,刺骨连心的痛楚袭入五脏六腑,浑身力气似回光返照般猝然涌了上来,双手死死扣地,惨声高喝,
“行苟且之事,败坏朝风......”一语未毕,又是一声闷响,乍见鲜血自身上溢出,浸透朝服,刺目的红灼疼了一干公卿的眼,连端坐龙椅的天子亦微微蹙眉,眼底隐现不忍。
内侍见他还有气说话,复又加重了力道,殿内靖王一派几名权臣已是面如土色,慌忙上前跪拜,连连叩头,恳求天恩宽悯。
谢温趁此间隙匀了口气,嘴唇轻颤,苍白的脸上只见汗珠滑落,缓缓抬了头,眸里厉光不灭,咬牙瞪着玄琰,一字一句道,
“忤逆伦常...天亦不容......”
玄琰迎上他的眸,面色隽雅,身子却是一凛,短短几个字如寒冰利剑,入耳便是彻骨凉意。
“中书令谢温出言犯上,折辱朝臣皇亲,”殿上蓦地响起一声清音,却是来自帘后的人,森冷语调让人不寒而栗,皓齿樱唇轻启,
“当廷杖毙,”
玄琰胸口一紧,凝眸望着丹墀之上的人,层层珠帘碧波在他们之间生生隔出一条遥路。目光却似猝有相交,只一瞬,他看见那个记忆里如亲母一般给过自己温存的人,流露些许凄怆。
她望他,绵绵悠长。他回她,余存哀凉。
物是人已非,昔日亲怜疼爱玄琰的太后,终究不会宠瑞王一世,而如今堪当天下的王爷,亦只对昨日慈母卸下防备,尽情肆怀。
谁都变了,回眸望向五哥,那人看自己,亦如陌生人般,惊惶之色一扫而过,颔了首,不再相视。
玄琰默立堂堂大殿之上,衣袂轻拍着腿,耳边经久不息的却是谢温濒死惨叫,一声声如重鼓击打后背。今日之事由他而起,太后一招借刀杀人真真做得滴水不漏。
只是不知这条路还有多远,还要伤害多少人,才能换得天下太平。而到那时,站在身边的,又会是谁,或许......终究空无一人。
不愿,却又不得不愿。
眼前似又浮现赫连宇的双瞳,幽深墨然,坚毅如初。朝服下的双手得到感召一般,隐隐腾起暖意。他要他相信,普天之下,惟有信他。
小年还余三日,阴霾笼罩的大周皇宫终于传出喜讯,皇后左氏得幸孕有龙种,于长乐宫设下宫筵,邀后宫妃嫔及皇亲众臣列席入宴。
瑞王府车驾沿途经正阳门,过宝华殿,一路急行而去。挑起车帘,玄琰望着徐徐后退的黯黄宫灯,年幼时曾不止一次跑到灯侧同它们比高低,二哥还将他抱到背上,任他轻抚玩弄幽曳的铜雀灯芯,五哥说玄琰将来一定长得最高,比中和殿外那片幽篁还要高,七哥只会嗔笑他人小鬼大。
那个时候,太子哥哥始终一语不发,站在离他最远的地方,默默望着他们嬉笑玩闹。
他一定知道什么,关于日后可以预见的纷争,太子哥哥一早便洞悉深彻。他也有不甘愿吧,却只能一直忍,一直忍。小时候只道太子哥哥软弱好欺,在他面前亦口无遮拦,每每这时皇后和哥哥们却从不斥责玄琰,仿佛那时起,太子哥哥身边便空空如也,除了皇伯伯,没有谁给他庇佑。而如今他已为人父,不但要担下整座皇城,还有历代先帝打下的江山,隐忍如他,可否能支撑下来。
外面倏忽落了雪,一簇雪花溅在指上,玄琰敛下车帘,却瞥见中和殿前那片幽篁里独立一袭黄袍,忙唤人停了车,跃下身,朝那人急行奔去。
“参见皇上,”玄琰拱手一拜,除了李良,未见左右侍从,不免心生疑惑,宫筵在即,皇上为何还在此地徘徊。
“瑞王免礼,”玄玿似知道他会来,拂袖一笑,声若清风,难得不见悲悯,朝李良略一挑眉,便俯身一拜,缓缓退下了。
“吉时将至,还请皇上随驾入筵,”四周风声呼啸,棉絮似的雪花裹着风霜坠落,压得大片幽篁抬不起头,枝桠摇摆,再多些许重量便要断了似地,
“谁的筵?”玄玿惨笑,“下任太子,还是下任国君,”
玄琰一窒,微微抬首望着他,褪去平日里的孑然孤寡,更添几分颓然。
“是公主也说不定,”玄琰知他不愿亲生骨肉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缓声劝慰,
“你以为太后会答应么?”怆然眸光转瞬即逝,玄玿倏忽回头,直直看着玄琰,“一日不诞下皇子,靖王便一日不会罢手,朕的皇儿,不过是太后和靖王争斗的筹码,如此......朕宁愿那个小家伙别来这世上,”
啪地一声惊响,大片幽篁终不堪所负,折断成两截。
“小时候总觉得这宫墙太高,太长,就算长了翅膀亦飞不出去......”玄玿似未闻见周遭动静,兀自仰首望向幽深天际,眸底微微闪烁柔光,“如今看它,不过尔尔,却忘了如何飞,连翅膀,亦不知遗落何处,”
“皇兄......”玄琰深吸口气,哑声唤他,“臣弟定会站在你这边,”
玄玿垂眸浅笑,复又望着玄琰,“走吧,当年小耗子一般闹腾的娃儿如今也做皇叔了,”
那个冬季格外漫长,大雪不歇,白茫茫覆盖在九重宫阙上,那些黯黄斑驳的碎片被满目雪白遮盖,谁也看不穿背后的残破。
塞北突厥与大夏的战报不断送入朝中,捷报频传,举国欢腾。
然而噩耗却在十日后刺破长安上空,那日玄琰正与羽林骑都统许光清于皇城校场检阅禁军,一匹紫徽骑自千里之外的阳关直闯皇城,手持急函称要见瑞王。
遣开左右,玄琰拆了信函,却不是那人字迹,惟见几行蝇头小楷,触目惊心。
“大夏盟军伏阳关与突厥激战十日,冰封北山口,突厥欲逃,大夏急追,却逢大雪崩塌,大军已尽入山谷,生死未卜。”
玄琰轻颤的手已握不住信函,生死未卜,生死未卜......
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