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暗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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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皇极殿笼了一层挥不散的水雾，暗沉绛紫宫门透着墨色，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殿前巨大鼎炉被暴雨冲刷，铜青色的残片微微脱落。
先帝驾崩后，新皇移居中和殿，太后便命人将这座象征至高皇权的宫殿封了，谁也不能雷池半步。
初夏的大雨总是来得突然，夹杂轰鸣雷电声，惨白的一道光劈开天际，似一只濒死的兽，满含怨气在夜雨里咆哮发泄。
徐庆敛袖撑伞，紧紧跟在太后身侧，脚下溅起丝丝水珠，如何也扯不断。自瑞王回朝，太后便夜夜发梦，惊呓不断，每回梦起皆是一身的汗，连太医多番诊脉也找不出症结。
今夜天气微凉，太后却换上了层层纱幔璎珞勾织而成的深绛华服，点绛唇，披金缕，孔雀琉璃紫金步摇一步一曳，冗长繁复的衣袂拖在身后一汪细流里，逶迤散乱，朝皇极殿一步步行去。
“太后，雨越下越大了，”徐庆颔首轻言，太后却作未闻，踏上玉阶，微微抬眸，凌厉目光直直盯着那座早已尘封的殿门，
“打开，”太后启唇，右侧衣袖上雨水滑落，贴着琼脂肌肤缓缓坠地，一袭刺眼红装似幽火般沉在暗夜里，格外慑人。
两名宫婢忙垂眸上前，用力将巨大殿门推开，吱呀一声，苍凉空寂的声音在大殿回荡，满目皆是化不开的浓墨。太后驻足片刻，眸底闪过寒光，待宫婢燃亮了朱雀铜灯，才缓缓踱进殿去。
徐庆等人颔首侯在门外，悄悄扫了一眼那袭红衣，复又垂下脸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明黄幽光印出缕缕斜纹铺在脸上，那张施满脂粉的面颊曾是大周最为惊艳的花容，如今却令天下人谈之色变。满朝文武惧她，厌她，讨好她，奉承她，却无一人敬她，甚至一手抚育的孩子们，亦将她视作荆棘丛花，不愿近身半寸。
殷容月微微勾唇，一抹笑容自眉梢漾开，缓步行至落满灰尘的龙榻侧，轻轻拂袖一点点将尘埃掸去，俯身坐下，眸底萤光闪动。
九重宫阙高至云端，站在那里的人呼风唤雨，层层华彩包裹下，看不清真实面容，有时候连自己亦辨不清铜镜里的容颜是谁。锦衣玉食琉璃碧光化作世间最令人痴迷的幻境，让人为之疯狂。
而谁又能猜到，羡煞众生的帝后，不过是对同床异梦的俗世男女，堪堪半生，终逃不过情劫。
“你倒自可一了白了，剩了我一人，还不肯放过我么......”殷容月轻喃，仿佛龙榻上那人正看着她，
“多少年了，你难道不曾厌过，”双肩微微颤抖，玉手自水袖中紧握，殷容月气息渐乱，压抑的声音透着歇斯底里，
“为何要将虎符给他，为何！！！”
一寸刺红蔻丹徒然断裂，半片指甲沾着血嵌入掌心，泪水如珠徐徐滑过脸颊，那抹嘲弄的笑容却不曾褪去，反而愈渐深沉，笑得惊心，宛若普天之下最妖冶的艳物，抹煞众生之姿。
“你以为这样可以伤到我，是么，”殷容月紧紧握拳，笑到不能自抑，“如此便看最后谁输谁赢罢......”
承乾，你我斗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死后亦不肯相弃，人间黄泉，注定一生一世解不开这沉重枷锁。
重重宫门困住了多少人，苍老了多少容颜，揉碎了多少颗心，而天光转亮后，世人看见的，依旧是那盛世帷幕下风华万千的身姿。
大雨自初夏一直持续到盛夏，足足两月有余，江南水乡尽成泽国，农田淹没，百姓潦倒，大批逃难灾民自南向北涌来。大周不得不开放国库，调运灾粮分发，并开启长安城门，让北上的灾民不致沦落荒野。
饶是如此，也经不住每天源源不断涌进城内数以万计的灾民。昔日繁华荣盛的长安城霎时笼罩在浮尸饿殍的阴影下，街道两侧躺满了垂死的人，让人不忍侧目。
玄琰端坐正厅堂上，手里拿着一本清单，那些纷繁杂乱的金银流向，以及王公亲贵所霸占的财产，数额巨大得令人发指。这上面的人，随便抄一家，都可救济无数灾民。大周百年基业，竟让这些蛀虫啃噬一空，如今圣上下诏要皇族权臣开仓赈灾，却都畏畏缩缩，只肯从口袋里拿出一点残羹。
“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瑞王作何打算？”
户部尚书林应贤面色凝重，自上月皇上下诏至今，王公亲贵却鲜少响应，长安城内唯有瑞王清王倾财解囊，然杯水车薪终起不到多少作用。他苦读圣贤书数十年，一朝求取功名只为报效国家，却逢官吏腐败，皇族奢靡，空有一腔热血徒劳半生，始终没有大的作为。眼下水患迫睫，也只有登门求瑞王相助，谁想这年纪轻轻的王爷却要他整理一份财物细表，当下便明了他欲做何事。
只是朝中世家权贵盘根错节，凭瑞王一人，又能做些什么。
“老木根朽，若不能重生，不如连根拔起，另植良木，”玄琰缓缓阖上清单，目色澄净，
“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不待我们清理，百姓便可覆了这腐朽不堪的朝廷，”
林应贤身子一凛，虚汗顺着鬓角滑落，瑞王所言非虚，只是真切听到的时候，却如坠冰窖，越是实话，越让人难以承受。
“南疆部族已蠢蠢欲动，江南各省亦有人禀报许多百姓不堪重负，将矛头指向皇城，欲图揭竿而起，若果真如此，不如扳倒一两个贵胄，以示朝廷的决心，”
“名目众多，不知拿谁开刀的好？”林应贤拢袖试探，
“交由大理寺卿彻查吧，逮出谁算谁，”玄琰敛去眸里锋芒，话虽轻松，心却微微抽紧，他自然清楚谁会成为众矢之的，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靖王玄玧敛财无数，门下食客三千有余，拿他以儆效尤自是事半功倍，只是一着落子，日后这兄弟情分，便是一丝也无了。
“不知圣上会不会下旨彻查，朝中又会有多少人响应，”林应贤担忧道，
“御史大人已和本王深谈过，清王亦会在明日早朝劝谏，兵部刑部的口风也已探明，余下三部还劳尚书大人从中斡旋，”玄琰含笑看他，淡然磊落，
“大周得有瑞王，苍生之幸，”林应贤起身敛袖大拜，“在下定不辱使命，”
天元四年八月二十九，轰动一时的“柳氏弊案”由大理寺卿常寅拍案定论，涉及长安四大世家之一的柳家上下八十四口，更包括与其有牵连的权贵三百余人，当中不乏和靖王交往甚密之众，加起来共逾五百人。
最终柳氏满门被拘捕下狱，家产抄没入籍，中书侍郎柳息成于三日后斩首于市，府中男子或流放，或充军，女子削去族籍，为奴为婢，其余涉案人等皆不得脱罪，待全案审完再做发落。
据说从柳家府院里抬出的银子用数十辆马车拖运，队伍竟绵延长安城数里，宛若一条银色的河流。自此柳氏一门彻底败落，其余公卿世家一时人心惶惶，纷纷将大量钱财送往赈济司，竟筹得募银百万余两。
玄琰和玄玘各执棋子，端坐茶案两侧，一局珍珑放在眼前，手畔茶香缭绕，看不清对方的眸色。
“若是从前，如何也想不到贤弟会有静心同我下一盘棋的耐性，”玄玘敛眸轻叹，话里辨不出情绪。
似乎一直这样，别人喜欢的，争抢的，他会悄悄后退，别人厌恶的，扔弃的，他亦不去触碰，只有众人挑选剩下，入不了眼的，他才会顺势收了。
五哥当真太过聪明，那双眼，也太过澈亮，洞悉一切，却无法左右一切。
“不好么？”玄琰侧首，执一枚黑子，轻轻放下，“从前我亦不知五哥棋艺如此精妙，咱俩都顾着玩闹了，荒废多少日子，”
玄玘恻然一笑，指尖却徒然凉了，喃喃道，“那些荒废的日子，却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
二人眸光悄然相错，倏忽垂了下去，都不再多言。
许久，沉香炉中一截檀香悠然摇下，玄琰抬眸望向他，“五哥，这回多亏了你，”
“这话说的，我如何受得起，权当为了你，”玄玘目色幽深，迎上玄琰俊彦面容，
“不是为天下百姓，”
“我知道，”玄琰哂笑，指着棋盘，“该你走了，”
“这回对靖王一派打击不小，虽没有全然扳倒，朝廷上下都看得出这矛头缘是指向他，那人心机深得很，你可想好以后怎么做，”
玄玘收了笑意，眉心浮起阴霾，他本无心参政，只求碌碌无为，太平一世，却也跟着玄琰淌了浑水，木已成舟，两人眼下是盟友，有些事不得不多心。
“一时半会儿他还不敢轻举妄动，”玄琰挑眉浅笑，“经此一事，皇上已可掌权六部和大理寺了，”
“也对，你那十万兵马驻扎京城，谁敢妄动，”玄玘敛袖落子，“接下来是谁？”
“五哥明白的，何须再问，”一枚黑子掷地铿然，
“你当真......四大世家已倒了一门，”玄玘没有再说下去，柳氏一倒，其余三家想也快活不了多久，只是那殷家......
“五哥，我早没了退路，”玄琰敛息，温恬一笑，“从前娘说，英雄亦有英雄的辛酸，如今我未成英雄，却已体会到了，身在皇家，谁又由得了自己，忠孝难能两全，”
从接下皇伯伯虎符的一刻，玄琰便注定无路可退，站在风口浪尖处，或沦为别人刀下亡魂，或凭手中权力奋力一搏，闯出一番天地。
“百姓需要的是一个安定富足的国家，并非只管各自争斗的腐朽皇族，”
玄玘淡淡叹了口气，垂眸望向棋盘，黑白均等，已成死局，伸手欲将棋子收回，却见玄琰探手拦住，怔忪间，一子落下，棋又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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