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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临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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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眦关一役狄元烈两千精骑全军覆没,尸身被随后赶到驻扎在附近的突厥大营将士就地掩埋,只将那柄断成两截的战剑带回王都,交与突厥可汗斛律祁。
在突厥,兵器被看做战士的灵魂,人可以死,兵器却不能损。这样一柄断剑,无疑是对狄元烈半生戎马的最大侮辱。
斛律祁目色狠烈如睚眦,默默凝视眼前断剑,双手不由扣紧了王座,又是赫连宇!此次蛰伏三年,只等公主出嫁这一着棋,却偏偏让他占得先机,以致突厥军大败。
大夏近年来异军突起,一连收降了西戎,屠各,稽胡三大异族,铁骑踏处直逼突厥疆土。也因此,斛律祁被迫放弃对大周的步步紧逼,将长剑转向这片正如旭日东升的土地,集中精力对付大夏。一连数次小规模征伐,却三番五次遇阻,且都来自一个人,自是那个被大夏臣民奉为雄鹰的赫连宇。
斛律祁猛地站起,大步踱下丹墀,一把抓住手捧断剑的将士,厉声喝道,
“那毛头小子如何得知狄元烈于虎眦关设下埋伏?”大夏距虎眦关尚有大段距离,若他派探子前来刺探过,不可能不被久驻那里的将士发现,
“禀可汗,属下查探过战场,山顶似有另外的军队占领过,”将士面露难色,略一沉吟,“另据受伤的士兵称,他们看见了大周瑞王帅旗,”
“瑞王?!”斛律祁身子一震,左眼黑罩下的创口隐隐刺痛。
当年刺目一辱还未报,便闻瑞王承泰薨逝的消息,彼时斛律祁心下愤懑,强忍不能手刃仇敌的一口恶气登上可汗之位,他心知大周失了瑞王,若无堪当的大将率领百万雄师,灭亡只待迟早。
如今瑞王帅旗重现,难道是他那个遗留大周朝中的独子?!
斛律祁握紧了拳,眉心条条深壑乍现,断不能相信昔日的纨绔子可以统帅一方将士,更别提调动大周兵马。眼下形势,他似乎错过了许多,微阖双眸,一只手用力揉着太阳穴,淡淡道,
“派人前往大周查探,一丝一毫都不可错过!”
瑞王......这个折磨了他数十年的梦魇,终是复活了。
“报——”王庭外忽然传来高呼,一名突厥士兵急急冲了进去,“禀可汗,前方发来线报,大周公主未被救走,狄将军手下副将正率小队精骑将公主带往下水城,”
“好!”斛律祁唇角一挑,下水城距离王都不过数百里,事已至此,不如将公主困于突厥,耐他大夏再有本事,也不敢轻易擅闯王都,日后也可做与大周谈判的砝码,幸得这一着棋尚有回旋余地,谁胜谁败,还未可知。
“传令费连,即刻率军驰援下水城,”
天际大片浓黑墨云滚滚压来,搅得漫天风沙如急雨般拍打着脸,刺痛难当。赫连宇和玄琰一人一骑,并肩而行,首战大捷,二人面上却未见丝毫轻松。
“错不在你,不必自责成这样,”赫连宇瞥他一眼,这小子阴沉着脸,喜怒一看便知,到底年轻气盛,沉不住气,
“是我忘了虎眦关还有一条暗道,若非如此,洛熙姐姐也不会让他们掳走,”父亲手札里记载了数十年征战绘制的地图和兵法,玄琰一直铭心苦记,却还是漏了,
“你并未到过那里已然知之甚多,很不错了,”赫连宇淡淡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三年。那日破了狄元烈的伏击也因他熟识虎眦关地形,有这番成绩,玄琰不愧为将门之后,
“可终究走错一步,”玄琰屏气凝神,目光直直看向远方,风沙拍打着脸亦感觉不到疼痛,他只盼洛熙姐姐无恙,
“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败过么?”玄琰侧首望他,蓦地迎上他的双眸,深邃墨瞳微微泛起一丝涟漪,
“不曾,”赫连宇昂首凝眉,“有时候一败便再也站不起来,我不允许自己失败,”
从选择握紧利刃抗争的那刻起,赫连宇便知道,他终此一生都不可失败,一败便是死,永无翻身之日。
觊觎那尊王座和大夏国土的人数不胜数,自他记事那年,身边的血腥杀戮便从未停止过。身处那样的环境,若不能成为强者,只有死路一条。
这无关是否为皇子,在大夏,臣民看重的是实力,信服的是英雄。
赫连宇眉心凝起淡淡阴云,眸光却是异乎往日的坚定,耳畔只余肃杀风声。
八千里路云和月。
有云,有月,却无诗中那般征战厮杀,兵刃相接。有的,只是墨染草原的静谧,还有伴着晚风悄无声息的二人。
身后是绵延如苍龙的队伍,马蹄跃起,紧随他们的将帅,往天际更为苍茫处急行奔去。
下水城位于虎眦关东去五百里的澜河下游,城墙夯土而成,东一门,南一门,西面临江,北靠峭壁,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狄元烈副将贺术年挟公主到此不是没有考虑,若率残将一鼓作气疾驰回王都,只怕还未到达目的地马匹早已累死了,而广袤草原上若没有任何可以依附的屏障,一旦追兵赶至,定是难逃一死。驻守下水城,只要能拖到援军前来,到时再殊死一搏,牵制住对方先头部队,以突厥铁骑的速度,想追上公主也是徒劳。
贺术年一身铠盔甲胄,战袍沾满了鲜血,那是突围时浴血杀敌留下的,已过一天一夜,闭上眼睛,依然能看见漫山血水倾泻而下,汇成一条腥稠的红色河流从脚下流过。那是突厥诸将的血,是随狄元烈征战多年,最为耻辱的一战!
“把公主带上来!”贺术年一挥战袍,侧目对身旁的将士道,若非可汗有令,他早已一刀砍了那个女人。
硕宁公主被两名突厥士兵拉扯着步履蹒跚地踱上城头,一身鲜红凤披嫁衣残破不堪,沾满了灰尘与凝成褐色的血渍,花容经风霜摧打,面无血色,脂粉斑驳。
“跪下!”贺术年怒喝一声,士兵闻令,狠狠踢向硕宁公主双膝,谁想这女子倒是顽强,咬紧双唇,虽体力不支微微屈膝,却一寸也不肯沾上地面。
“你也配?!”硕宁公主昂起头颅,眼中丝毫不惧,怒瞪双眸,直视贺术年,面容纵是不再倾国倾城,那份皇家威仪亦不曾弱下半分。
“哼,”贺术年冷哼,“好一个烈女,虽说不能杀你,却没说不可折磨你,来人啊,将她绑于城头,我倒要看看昔日一国公主受此大辱,她的良人和皇弟,会作何反应,”
硕宁公主咬紧牙关,强忍快要夺眶的泪水,一声不吭,任那些蛮子在她身上缠满麻绳,悬于城头。
第一缕阳光自天际蔓延开,赫连宇和玄琰的大军终于赶到澜河对岸,悬缰勒马而立,河的那头便是下水城。墨青城墙亘古屹立,此处距离突厥王都甚近,若不能尽早救走公主,待突厥大军赶到,免不了一场鏖战。将士们长途奔袭早已疲累,眼下情景再遇劲敌,只怕谁也猜不到胜算有多少。
“洛熙姐姐!!!”玄琰立于马上,隔着泛起金色鳞波的河面望去,竟是洛熙姐姐被绑在城头,眼底霎时涌起惊惧与杀气。
身后大周将士闻言,纷纷执起金枪,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蓄势待发。魏光立于玄琰身侧,虽不言语,眸光已趋森冷,多年为将,自是未受过这般屈辱,突厥竟用一个女子相要挟,手段卑劣至极!
“小六,”赫连宇探手压住玄琰欲号令众将的右手,低声道,“切勿急躁,别中了突厥的计,”
下水城此时守兵不过百人,面对大夏与大周数千精骑无异于以卵击石。若非有所准备,断不会如此大胆。将硕宁公主绑于城头示众,定是欲先削弱我军志气,静待突厥援军。
“我不管什么计!洛熙姐姐命悬一线,不能坐视不理!”玄琰怒极,一抬臂拨开赫连宇的手,目光炯然,血丝隐现,
“如此你便要拿一众将士的命去冒险?!”赫连宇森然冷喝,他的话不无道理,彼方虽寡,却是不择手段之辈,只怕设有埋伏也未可知。
听他当头一喝,玄琰沉住气,转眸望向他,“那是你的未婚妻,半个亲人,你怎能......”
话至一半,无力再说下去,玄琰从他波澜不惊的眸光中已然看清,这个人哪里会管别人死活,何况洛熙姐姐于他,不过是一枚棋子。
“你信我,”赫连宇岂会看不穿他眼底的悲怆与怀疑,心下苦笑,随即抬首远眺,“硕宁公主不会有事,”
“我可以相信你?”
玄琰轻笑,不辨悲喜。这人的所作所为他虽不甚清楚,那种似敌似友的距离也让人琢磨不透,却深知他志在天下,从第一眼对视便知,那份野心透过双眸,一寸寸在自己面前袒露无疑。
“你必须相信,”赫连宇狠狠掰过玄琰的肩,掌心热流涌动,眸光似焰,灼疼玄琰的眼睛。
似三年前的那夜,晓风拂面,也是如此刻般从他身上获得力量。
尘埃四下散去,二人相对默然。
流年易迁,世事难料,那句话却相伴玄琰余生,直至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