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远嫁 ...
-
玄琰刚踏进瑞王府便直直朝母亲房里奔去,穿过琉璃长廊,府院中虽至寒冬,腊梅却朵朵绽放,花瓣托着几簇雪花,剔透幽然。
思家的情绪此刻忽而涌上心间,都说睹物思情,一点不假。母亲定是让人好生栽培那些花儿,待他一进家门便可看见。
“娘,”急急叩了叩房门,不待母亲应声一只脚已然跨了进去,“孩儿回来了,”
看见帐幔倏地动了一下,母亲撑起身子匆匆抬手去拨,玄琰忙抢先上前一把拉开,俯身跪地,在床畔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孩儿不孝,望娘原谅,”
“玄琰......过来,”母亲哑着声音唤他,强忍心中酸楚,眼里噙着泪花,将玄琰拢在怀里,亲昵地抚摸他的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蕴如眼下不过三十多岁,鬓角却隐隐藏了几缕华发。多年郁结终在抱住玄琰的一瞬悄悄散去,玄琰走的时候她便知道这孩子心比天高,哪里甘心一辈子庸碌无为。
或许一切都是命定,王爷之子注定成不了太平世道的公子哥儿。而自己,注定要为这两个男人担惊受怕一生,若改变不了,只能接受。
当年既然选择了这个人,这条路,许多磨难艰辛便早已由不得自己。
“娘,可是还在怪罪孩儿?”玄琰抬头望去,见母亲怔怔出神,伸手拭去她脸颊泪水,却见母亲唇角漾开一抹笑,似小时候那般,亲吻他的额头,
“怎么会,娘只是太想念你了,汤泉行宫可好玩?”
“娘,孩儿错了,”玄琰心知母亲已然知晓,轻轻挣脱她的怀抱,重新跪在地上,万般辩解都显苍白,他只想让母亲明白自己的心意,
“孩儿不该骗您,这些年来孩儿一直习武练兵,只盼有朝一日为国尽忠,孩儿不愿忤逆娘,却始终放不下抱负,若不能和爹一样率兵杀敌,保家卫国,孩儿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谢蕴如定定望着玄琰,怆然一笑,泪水蓦地又涌了出来,眼底却多了几分暖意,“孩子,娘不怪你,从今以后,也不再阻拦你做任何事,”
“娘......”玄琰猛地抬头,脸上尽是欣喜,娘终于答应了!
“只是,一朝踏上那条路,肩上背负的便不止你一人的豪情壮志,这国家,这天下,你必须一并担下,英雄自有英雄的威风,亦有道不尽的辛酸,娘只望你明辨是非,忠于自己的心,”
谢蕴如一口气说下来,已是气喘连连,抚胸平复许久,才探手将玄琰拉至身侧,“将来无论面对什么,都不可轻言放弃,这便是娘对你的期许,”
除夕佳节将至,宫内大设宴席,邀后宫妃嫔及皇子公主们齐聚长宁殿,共贺新春。
皇上不在席间,众人皆以皇后为首,围坐巨大的藤木紫檀漆桌前,阖家喜笑,吃一顿团圆饭。
玄琰没什么胃口,形色散漫的往嘴里送东西,心不在焉。周遭妃嫔们窃窃交谈,不时传出几声银铃轻笑,抬首望去,皇后凤冠鸾袍在身,仪态典雅自然,身侧太子沉静不语,低眉顺目,好一派母慈子孝,天伦之乐。
“翻过年去硕宁公主婚期也快到了,这公主们一个个嫁了出去,独剩皇子们尚未册妃,想来皇后也该开始张罗了,”太子生母颐妃轻泯杯酒,面上红霞微绽,唇间卷着杜若清香朝皇后笑叹,
“是啊,”皇后敛袖浅笑,放下酒杯,眉目幽转,看了一眼太子,“玄玿弱冠已逾两年,是该考虑册立太子妃了,”
颐妃闻言眉梢霎时上扬,眼底透着盈盈欢喜,“右相王启林家的次女刚行及笄,依本宫看来,很是登对,”
“嗯,”皇后不作多言,垂眸夹了一块鱼,细细轻嚼,沉吟片刻,蓦地一摔筷子,冷喝道,
“这鱼为何如此多刺!给哀家撤下去!”
身后一众公公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轻颤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待桌上的鱼撤了下去,席间只余肃冷的风徐徐吹过,众人皆低眉噤声,面露惊色。颐妃亦褪去笑意,一番酣然之态早已没了踪迹,昂首噙泪,倔强的看着太子,强撑起一个母亲和妃子的尊严。
“玄玿,”皇后丹眸微挑,拿起绢丝帕子轻拭唇角,眸光又似往日般慈雅澈亮,“说说你想立谁做太子妃?”
玄玿兀自勾头,双肩微微颤抖,许久不肯言语,如此僵默片刻,只听低沉淡然的声音幽幽传开,
“一切但由母后做主,”
“怎么,堂堂太子连个主意也拿不定了?”皇后轻笑,扫了一眼颐妃,
“......儿臣...愿听母后吩咐,”玄玿握筷的手已然发力到怆白,手背青筋乍现,
“立谁都好,母后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
似用尽全部力气才狠狠撂下这句话,玄玿倏地站起身愤然将筷子扔在桌上,掉头飞奔离席。
玄琰眼见这场家宴变为闹剧,心下再难自抑,也不管众人眼光如何,拂袖追着玄玿而去,
“太子哥哥!”
为何会这样,为何......早该发现的不是么?自幼太子哥哥一见皇后眼底便涌起惧意,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害怕那个温雅贤淑的皇后。又是什么让记忆里慈爱柔婉的皇后娘娘变成现在这样,眸光似剑似锋,叫人不敢直视。
玄琰强压下胸中波涛,穿过冗长的宁巷,大声呼喊,“太子哥哥你等等!”
玄玿听到呼唤,终于两腿一瘫跪在地上,双手匐地,脸深深埋在中间,难抑心中悲怆,小兽一般嘶咽哭喊,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父皇逼我,母后也逼我......”
玄琰胸前一窒,深吸口气,轻轻走了过去,俯下身子扶起玄玿,“太子哥哥,你别这样,”
“我不想做太子!不想!不想!!!”玄玿已近崩溃,终日隐忍的脸上泪水肆意滑落,再不见皇家贵子的气宇傲然,玄琰的心骤然紧缩,却无能为力。
“太子哥哥,身在皇家自要担下这份责任,”
玄琰用力撑住他的双肩,脑里盘旋洛熙姐姐说过的话。如今才知,那份担当有多难,不但违心违愿,有时甚至连天性亦要舍弃,这便是成长的代价么?
“他日你登临帝位,臣弟定替你守护这一方国土,”
玄琰凝视玄玿痛极的双眸,话语铿然掷地,眉间尽是无比坚毅的神色。
珍视的人,谁也不能伤害。珍视的东西,谁也不能夺走。
天元四年元月十五,皇上下诏,册封监察御史左康耀长女左娴为太子妃,不日于广阳殿举行册封大典。
同年元月二十八,又传皇上诏书,进封二皇子玄玧为靖王,五皇子玄玘为清王,七皇子玄珉为恭王。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玄琰正在房内研墨,父亲的手札抄了大半,还余半箱。大摞泛黄陈旧的纸张摊开在面前,依稀能看到当年父亲奋笔疾书的身影,寒冬的午后,檀香缭绕鼻尖,心绪终得片刻安宁。
执笔的手却在刘管家进来通报时颤了一下,听暗影说过,左氏乃长安四大世家之一,与皇后家族殷氏素来交好。左康耀在朝堂之上更是惟皇后马首是瞻,如今将他的女儿嫁予太子,不但亲上加亲,私下里亦可将太子一手掌控。
而颐妃提过的右相王启林,历来最为反对皇后垂帘,几次三番上书怒驳皇后专权,干预朝政,当还政于太子,匡正宗法。这样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后岂会容太子与他的女儿缔结姻亲。
当爱情遥不可及,婚姻成为筹码,连枕边人亦是怀着私心带着阴谋而来,身处太子那样世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攀上的煊赫高位,是幸,还是悲?
一切似才刚刚开始,一个月后硕宁公主与大夏的和亲婚约将至,朝中选派和亲使者侍卫数千人,护送公主远赴大夏。
那日清晨长安飘起初春第一场雨,细雨绵绵,凌乱人的视线,也扰乱了春闺里的一抹兰心。
春陌繁花似锦,悲雨肠断离人。
硕宁公主凤冠霞帔,端坐于鸾车之上,冠帘珠玉背后,一张惨淡的脸庞被脂粉覆盖,不辨哀乐。
和亲卫队自皇宫正阳门出,一路疾行于长安道,缓缓踱向紫阳门。玄琰和哥哥们皆策马而立,尾随其后,任漫天细雨倾洒,喜乐震耳,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
洛熙姐姐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肩负两国缔约,世人看来是莫大荣耀,于一个女子来说,却是道不尽的怆凉。
鸾车行至紫阳门外,忽然停了下来,硕宁公主蓦地掀了头盖,穿着大红霞帔,掀开幔帘,高呼道,
“等一等!”
诸位皇子见状,皆策马上前,玄玘轻叹一声,抬手替硕宁公主盖好头巾,最后一次宠溺的握了握她的手,
“洛熙妹妹,此去大夏,定要照顾好自己,”
头巾下的人轻轻点了点头,紧握双手,挺直了背却掩不住已然微颤的双肩,忽闻她喑哑轻唤,
“二哥,”
玄玧闻言,忙急急上前,却见她从袖中抽出一抹绢帕,递了过去,
“替我交给母后,此生未能在身旁尽孝,惟有寄情于巾,望余生......不要忘了洛熙,”
玄玧接过绢帕,兀自出神,僵立于马上,半晌不作声。只见他喉咙上下滑动,似在强忍悲痛。
玄琰执缰的手又紧了些,默然须臾,倏忽松开,跃下马去,跑到硕宁公主跟前,
“洛熙姐姐,记得那日玄琰说过的话,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硕宁公主再难自抑,掩面放下幔帘,躲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悲泣出声,泪如雨下。